第32章
  我仔仔细细地擦拭妈妈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与她分离了这么久。
  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妈妈。其实这一年以来,连噩梦都屈指可数。能睡着便是万幸了。
  阿姐取出纸钱,我们对坐着,默默地烧纸。
  火舌将黄纸一张张吞没,没有风,灰白的烟径直升上蓝天,渐渐消失在高空。
  似乎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万千种情感如海浪般涌入脑海,留下的只有不可触及的泡沫。
  火灭了,烟散了。连泡沫也不再有。
  该走了。
  “我昨天……”阿姐忽然开口,“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抱着一个死去的娃娃,独自在山里游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了。我看见前面有火光,于是跑了过去。”
  “我来到的就是这里。”她指着地面,“梦里的景象和今天我们刚到时一模一样,连一根杂草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我看见你在坟前烧纸,边哭边烧。”
  “我靠近你,想要叫你。这时我怀里的孩子忽然活了过来,开始动,开始哭,紧接着它变成一缕白烟钻进了我的肚子。”
  “小腹剧痛,我向前倒去,醒来的前一刻,我看清了墓碑上的姓名——”
  “是我的名字。”
  我猛然抬头,对梦境内容的茫然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我毛骨悚然。
  “这梦代表什么?”我问。
  阿姐摇头。
  “或许,是我的结局吧。”她说。
  她笑:“这里风水不错,埋在这儿不算坏。”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认命了?
  我不想知道。
  “试一次吧,阿姐!”我紧紧抓住她,祈求道,“为什么不能试着逃一次呢?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功呢?如果我们真的可以生活得更好呢?”
  我看向妈妈的牌位:“难道你想像妈妈一样,永远躺在这里吗?你甘心吗?”
  她迟疑了。或者说,她心动了。
  “这里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继续说,“你知道妈妈的故事,她怀了七次孕,最长的一次怀到五个月——她是被活活打到流产的!”
  “如果再不走,你一定会走上妈妈的老路,难道你想躺在她的旁边,去地底和她见面吗?”
  “可是……”她垂下眼睑。
  “没有可是!”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没有钱又怎样?我们有手艺,有力气,有头脑,只要离开他那个无底洞,钱什么时候都可以再赚!”
  “大不了去住桥洞,去睡大街,不管去哪儿,都比在这里白白给他填坑来的好!”
  说完话时,我已泪流满面。
  莫名升起的力气在话音消散的那一刻莫名抽离,我喘着粗气坐到地上,眼睛仍执拗地看着阿姐。
  她犹豫了很久,眼球终于不再胡乱转动。
  “好。”她蹲下来,点头,“试一次。”
  最后一缕青烟也散了,火盆中留下层叠的灰烬,被风吹乱。
  试一次,赌上一切,为一个可能。
  -2010年4月7日-
  赶集的日子,也是我们准备出发的日子。
  昨天晚上他没回来,前天也没有。
  我嗅到阴谋和危机的气息,但我不愿理会。
  任何事都阻挡不了我们。
  -2010年4月8日-
  我和阿姐提前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装在背包里,和要拿去卖的竹编一起放到也去赶集的同村阿伯开的小三轮上。
  为了防止旁人发现,我们要正常卖到中午十一点,集市结束的时间。接着,趁着人流杂乱,我先走,带着背包和卖竹编的钱去车站,买两张十二点钟去县城的票。
  他们等不到我,阿姐便顺势来找,与我汇合。我们一起去县城,之后转车去更远的地方。
  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跟踪我,为什么他们会在车站前把我拦下,跟我说:“还想跑?”
  打头的男人脸上有道深深的疤,从右眼一直连到左脸颊。“***的,王老三那个龟孙子果然留了后手!”
  “小妹妹,”他向我摊手,“把钱交出来。”
  “我不认识你。”我抱紧怀里的包裹,小步后退,“什么钱,我不知道。”
  车站很小,并不在镇中,而是在国道边上,因为各个村子的村民来镇上时大多都会在途径镇中心时提前下车,并不坐到底,因此除了发车时间外,这里人都不多。
  为了躲开人群,我走的是靠河的小路,河道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房子的后门。污水和生活垃圾都往河里排,哪怕冬天也是臭气难忍,鲜少有人会从这边走。
  这意味着,没人能帮我。
  “不知道?”男人狠狠往地上啐一口,黑黢黢的脸上露出十足的凶相,“你把老子当什么,傻子吗?”
  “老子不为难小孩和女人,你告诉我你爹在哪儿,马上放你走。”
  我耳朵一动,立即从他的话里明白了大半真相。
  这就是他失踪的真相,欠了钱,然后跑路,把烂摊子尽数甩给我们。
  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欠了你们多少?”我硬着头皮,故作镇定问道。
  “十万。”他说,补充道,“三分利。”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说,“你们找错人了。”
  前面三个人把路堵得很死,后面也站着两个壮汉,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完全无法脱逃。
  或许——我用眼尾余光看向河道,五彩的油光覆盖河面,河水被上游的工厂废水染成了黑色,越是靠近,刺鼻的恶臭便越发难忍。
  “耍老子?”男人怒喝,大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我的下巴,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
  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皱纹狰狞地绽放,两条肥大的嘴唇上下翻飞,唾沫随口臭一起喷到我的脸上:“你爹那个***从前天起就找不见人,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偷偷跑到车站来?”
  窒息感传导至大脑,眼前阵阵发黑,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手,空气瞬时涌入。双腿软到无法支撑,我靠在河岸的栅栏上,努力地吸气。整个喉咙都火辣辣地痛,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在钉板上滚过。
  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却始终像蒙着一层皮一样听不真切:“不知道是吧,行,那他欠的就你来还吧。”
  “喏喏喏,多好看的丫头……”他咂嘴时露出一条滑腻的舌头,笑得极其下流。我挣扎着站起来,但手脚刚一用力,便被一记重击打倒,再次跌坐下来。
  我努力缩起身体,然而他的脸和手仍在接近,逐步靠近的温度将我拉入愈来愈深的恐惧。
  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确信这一点。
  他们人太多,我讨不到好。
  但总要试试。
  我大声呼救,双手抓起掉在一旁的包,奋力地挥舞。
  我打向他的脸,抓着包带在身前横甩。
  他哼一声,高抬腿踢向我——
  手腕一阵剧痛,背包脱手,噗通落入河中。
  我听见各不相同的淫邪笑声,然后是同样大力的两只手分别攥住我的手臂,将我的上半身抬起。
  我找准其中一人的裆下踢去,那人惨叫一声,松开手,重重掴下一个耳光。
  腥甜的血气在口腔中弥漫,尖锐的耳鸣久久不散。我咬牙忍住强烈的晕眩,解开的那只手抬起到另一个抓住我的人的手臂上,竖起指甲挠了下去。
  “*!”那人痛呼,立刻松手。
  我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毫不犹豫地翻过护栏往河里跳。
  有人抓住了我的脚,将已迈过半边护栏的我生生拽了回来。
  我的额头被护栏的尖角划破,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还挺烈!”不知是谁先骂了一句,几人一拥而上,对我拳打脚踢。
  不多时,我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再没有力气挣扎。
  他们又一次拉起我,将我拖进树林深处。
  枯枝败叶从我头顶掠过,太阳亦被遮挡。
  极度的疼痛和恐惧撅住了我,使我的呼吸凝滞,血液阻塞。
  “救命……救命……”嗓子里充满湿黏的血块,呼救也变得微弱。
  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难道,难道真的逃不掉了吗?
  …
  “放开她!!”严厉的喝制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是阿姐的声音!
  从头顶留下的血把视野染红,恍惚中,我看见一群人从远处跑来。
  打头的是阿姐,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些和我们一起赶集的摊主们。
  树林里光线昏暗,大家逆光的身影映在我的眼中,仿佛一幅版画。
  “阿姐——”我用自己残存的理智,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竭力喊道,“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