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半眯起眼睛,眼神很温柔,嘴角的笑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脸上很淡的一条纹路。就我的经验来看,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关山已经从负面情绪里恢复过来了。
  我听见她用很沙哑很缓慢的声音说:“去吃饭吧。”
  之后她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阵,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好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从那之后,关山没有再陷入低落。从爸妈那儿喊来的厨子很快到位,她做病号饭很有一手。关山虽然嗓子还很疼,但每一餐都会努力吃多一点,脸上的血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整个人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今天早上,她还开始织毛衣了——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项技能。
  我一直记着她说的话,但我没有主动提起。这很不“温星河”,但这是我能想到最温和、最没有可能伤害到关山的方式了。
  追其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关山崩溃的样子。
  那是在游戏里,一个山村副本。如果不是我用尽所有力气拦住她,关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那片火海,和那些怪物同归于尽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ptsd,但我真的希望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一直以来,关山都在扮演一个极具亲和力且精神极其稳定的角色,游戏里或游戏外都是如此。可关山也是人,不是什么全自动自走安抚机器。她只是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不愿轻易释放。虽然我很想知道关山的过去,但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而让本就活得很累的关山又一次陷入困境。
  我一向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但如果是关山,我愿意等。
  等到有一天,她准备好面对过去,也准备好接受让我走进她的过去。
  就像最开始,我等着她接受我做她的女朋友一样。我们的人生还长,我等得起。
  ……
  (以下是几个小时后的续写)
  关山醒了,吃了点饭,靠在床头织了一会儿毛线。她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疏,不过很快就熟练起来,手指绕得飞快。
  她织的不是毛衣,而是给猫的背心。为了确定尺寸,她还打开家里的监控,照着正在睡觉的蛋挞织。(这小东西一点睡相都没有,睡得像只肚皮朝上的王八)
  我提醒她要把尺寸织大一点,小东西现在每次能吃一盆猫粮,一天一个样,说不准等她出院了,背心就穿不上了。关山想了一下,果断把套头背心改成了系带肚兜:“这样就能穿久一点了。”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然后发现她手里那块喜庆的红色片状物还真的更适合做一块肚兜(而且是那种年画里的胖娃娃穿的款式)。
  她很快织完了,对着我撑开展示,问我看着怎么样。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这两天输液的针孔,微微青白的肤色被红色衬得好像发光的青玉,本来就修长的手指搭在两边,不仅捏住了肚兜的系带,也框住了她的整张脸以及那上面的浅笑(还有我的唾液分泌腺)。
  天杀的这个女人怎么拿着这种土到爆炸的东西都那么好看!
  我一下乱了神,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往上鼓动,同时我意识到自己脸颊的颜色正在向那个肚兜的颜色飞速靠拢。我赶紧低下头,随后发觉不对,于是又抬起,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显然,我欲盖弥彰的遮掩没有瞒过关山,她拉长了眼角,把肚兜放到一旁,用相同的手指捏住了我的鼻子,然后是我的脸颊。
  “怎么,你也想要一个吗,小猫?”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里,不止耳朵痒,而且……
  这下是真不用再掩饰什么了,除了红绿色盲以外的任何人都能知道这个女人逗我跟逗狗一样轻松。
  我眨两下眼,咽了下口水,还没开口,嘴唇上就多了一根竖起的手指。
  “不行。”关山用那根手指把我的脑袋推离了她,“我还没好。”
  我恨扁桃体!
  -2027年2月4日-
  关山突然想吃糖,缠着我求了好久。
  我学着她昨天的样子,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脑袋,做出严肃的表情:“不行,你还没好。”
  关山的笑容转移到了我的脸上。
  爽!
  第5章 越关山的日记(3)
  -2009年1月19日-
  今天是小年,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里很热闹。
  学校早就放假了,但李老师还没有走。最近市里面有什么领导要来视察,学校里的老师都要陪同,像李老师这样来支教的也不例外。
  前两天村长还特地到我家里来,让我也作为学生代表一起过去,但是我生病了,走不了那么多路,只能留在家里。
  听说有电视台的人来,要给大家拍合照,爸爸很兴奋,要和我一起走,不过我走到半路就实在走不动,被他骂骂咧咧地带了回来。
  我感觉浑身像一块炭那样烫,没有力气,握着笔的手在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很不好看。
  刚刚奶奶走进来,拿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让我喝。那是爷爷配的草药,据说很有用。可我已经喝了四天了,反而越烧越厉害。
  不知道时间,只记得是阳光快从我的窗口消失的时候,爸爸过来看了我一次,把迷迷糊糊坐在桌前的我推醒。他的脸皱得很紧,然后拉起我的胳膊走出房间,说他要去镇上找朋友,顺便带我去医院。
  刚走到院里,奶奶就从厨房里冲出来,把我们拦下。
  “去什么去!”奶奶的嗓音很尖,“在家喝几副药的事情,浪费钱干什么!”
  爷爷也走了出来,背着手站在奶奶身后,摸着下巴慢悠悠对爸爸说:“儿啊,你还不放心你爹吗?我当年也是学过医的,还不知道医院里那些小年轻的花头吗?那群西医啊,就是骗你钱的!”
  爸爸很快就被说服了,松开了我。我甚至没力气站稳,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烂泥,直接摔到了地上。地上很冷很硬,反倒让我清醒了不少,但睁不太开眼睛。
  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我的腋下穿到胸前,把我提了起来,拖回我的房间,丢回我的床上。
  我听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漫天的灰尘扑到我的脸上,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没法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记得当我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窗户开着,奶奶说要通风才能散病气,但是很冷。瓷碗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从外头传来,我用笨重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知道现在应该是晚上六点左右。
  有点饿,但知道他们一定没有给我留饭。索性放弃。
  我摸了摸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了。我咳嗽两声,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吓人。
  我尝试着张嘴,喉咙很痛,发不出声音来。
  我一下慌了,想下床去找人,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发现重量不对。
  我借着月光,看见被子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
  我先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抓住被角的手,但下一刻我就反应过来,重新躺好了。
  就在这时,大概是被我的动作吵醒了,团在我被子上的小猫抬起了头,用它那双在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缓慢地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沿着我的床边走到我的眼前。
  它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我的头发,两只小爪子则贴在我的脸颊上,给我发烫的脸降温。
  它的胡子刺得我脖子发痒,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脸,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尝试着抬起手摸它,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毛发。它在我的耳边轻轻打着呼噜,我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我想开口问一问它,为什么会来找我,但我说不出话来,也知道它没法回答。
  不过我想,这一定和妈妈有关。这是很符合妈妈风格的安慰方法。
  我抬头看天花板,妈妈就躺在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虽然我们彼此不能相见,但我仿佛能透过这层楼板,看见她。
  我的梦里有小猫和妈妈,是个美好的梦。
  -2009年1月21日-
  我能说话了,妈妈也被放了出来,我很高兴。可她一出来,奶奶就把所有的活都交给了她。奶奶说,她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胎稳了,就该干活。
  她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通红。我要帮妈妈,可她不让。她说我的病还没好,不能碰冷水。她把我推出家门,让我去找朋友玩。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疯子的女儿做朋友。我不怪妈妈,我不知道应该怪谁。
  我走出家门,发现有几个人正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爷爷的堂弟,我管他叫三爷爷。跟在他后面的人我不认识,听说三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打工,应该就是他们了。
  他们走到门前,问我爷爷奶奶在不在,他们是来串门的。
  我这才发现他们最后面还跟着一个看上去比我小一些的男孩儿。他有点矮,长得很结实,厚厚的羽绒服裹在他身上,简直像个皮球。他是三爷爷的小孙子,叫王坤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