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薛南星不解,“难道张大人事前不知道那人的品性吗?”
  “知道?”月娘冷笑一声,“盲婚哑嫁,如何知道?”
  她喉头滚动,揪住裙裾的指节紧握发白,“后来我不堪受辱,便趁着一晚府上的人都去吃席,偷偷逃了出去。我不敢带任何首饰细软,怕被查到端倪,只知道要往西北方向跑,那里是母亲的家乡远州的方向。鞋履陷在护城河的淤泥里,我便赤脚踩着碎石子继续逃,沿途扮作乞儿跟着驼队,夜里宿在关帝庙。有天饿得狠了,抢野狗嘴里的馊饭……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昏死在路边。”
  话到这里,她眸中恨意渐散,语声也缓了下来,“那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唤我‘姑娘’,那声音温柔极了,我还当是阎罗来收人。直至远平拿芦苇杆子给我喂水,我才知道是救我的人来了。”
  月娘笑了笑,“是从远州前往宁川的远平救了我。他不仅救了我这条命,还对我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朝夕相处间,我们情愫暗生,私定终身。后来听他说要前往宁川,我想着宁川也算是我半个故乡,便跟随他一同来了。直到来了宁川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早已辞官回到宁川,并且在不久前死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张启山。
  一番话下来,她眼底有怒、有恨、有爱、有怅然,却唯独没流一滴泪。
  薛南星看了她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张府的书房和密室是你拆的?你也早就知道张大人之死有蹊跷,是吗?”
  “没错。”月娘咬了咬唇,一口认下。
  薛南星不由一怔,她本以为月娘会有所隐瞒,却没想到竟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月娘目光微垂,“当年我到了宁川,并非没有打听过那案子的细节。我自幼跟着爹学过些验尸推理的本事,一听便知其中蹊跷。可那时我心中恨意多过悲痛,甚至觉得他无人送终是报应。”
  “后来,我与远平因初到宁川,无处落脚,便雇了个小厮,假称有人买了那间宅子,想收回来,也好有个安身之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我偷偷去看过,那宅子里的一切布置,竟与京城的旧宅毫无二致。”
  “我一进那宅子,便想起当年被他逼嫁的情景。他就在书房里打了我一巴掌,将我硬生生撵上了花轿。”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当时我恨极了,一气之下便雇人拆了那间书房。”
  薛南星听罢,问道:“你既然这么恨他,为何又让我替他查明真相?”
  虽已入夏,但
  此时二人立在一处日光照不到的巷道,风声不止。
  穿巷风将月娘的鬓发吹得翻飞,她微微抬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是我爹……”
  声音混入呼呼风声,一字字灌入薛南星耳中。
  几乎同时,她分明见到月娘眼中落下一滴泪,这滴泪似乎蓄了很久很久,直至听到这声“爹”,才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
  月娘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了笑,“我也想继续恨他,恨他一辈子。这四年来,我尽量避免经过张府那条街,不想再与姓张的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前日……”
  “前日……”薛南星道:“偏偏前日我去了远芳书斋,表明自己是李申大人的故旧。你担心我也认识张大人,万一问起他去世的细节,便可能重启此案,对吗?”
  月娘点头,声音微哑,“是。若你们查下去,迟早会查出我就是他的女儿,尤其张伯还在,他一眼便能认出我。于是……”
  “于是你去找了张伯,想让他替你隐瞒身份?”
  “是。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张伯见到我后,竟给了我这个……”说着,月娘自腰间封袋中取出一个叮呤当啷的小物件,递出去。
  ——是一个长命锁。
  锁上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锁身中间的纹路也模糊不清,似被常年摩挲。仔细辨认,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玥”字。
  “张伯说,他生前常常拿着这个长命锁对着东院发呆,锁上的刻纹都磨平了。而这锁……是他在死前一日交给张伯的,让张伯重新去找工匠刻个‘玥’字。他说……”她说到这里,再止不住泪,已是泣不成声,“他说因为‘玥’字是珍宝的意思,他不能没了他的珍宝。”
  若玥,是如若珍宝的意思。
  薛南星不知该同情还是怨恨,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有种恨不起来却又不该同情的无力感。
  握着长命锁的指尖微微收紧。
  片刻,她沉声道:“此案已过去四年,人证物证俱灭,要彻底查清并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竭尽所能。不过眼下,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四年前,李申到底有没有回远州?”
  月娘拭了拭眼角,努力平复了一下,“定是回了的。我记得两年前李伯伯还曾来过一封信给远平。”
  “信?”薛南星眉头一挑,“当真是李申写的?”
  月娘笃定点头,“李伯伯是远平的老师,他的字迹远平一眼便能认出,做不了假。”
  “那封信可还在?”
  “在的。”月娘忙从袖囊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薛南星,“远平一直将这信收在书房,适才我怕到大人会问这案子,便将相关的东西都带上了。”
  薛南星接过信,信纸与信封都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
  “此前,我听闻李伯伯曾与爹有过一些嫌隙,更加担心远平知道我身份后会如何。可后来看了这封信,我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原来李伯伯早就不怪爹了。”月娘又道。
  薛南星不言语,展开信,一目十行看完——
  吾于远州,诸事尚安。近来办学授课,虽劳心劳力,然见学子勤勉向学,亦觉欣慰。遥想昔日,吾鬼迷心窍,蒙蔽心智,痛失挚友,追悔莫及。如今唯愿老友安息,后人顺遂。
  信中内容大多是报平安,以及在远州办学的事宜,却偏偏在末尾提了一句:痛失挚友,追悔莫及……
  她将目光落在“远州”以及落款的“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第87章 对峙“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将目光落在“远州”和“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远州”二字笔迹,与李远平书房中那幅画的题字如出一辙,而落款的“李”字,也确实与醉逢楼中那首《一剪梅》中的“李”字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这封信乃至那幅画上的题字,皆是出自李申之手,乍看之下并无不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这个“李”字,竟与那幅画后灵牌上的“李”字也一样。
  她迅速将方才所见在心里过了一遍。
  李远平自称从远州而来,家乡双亲已故,无牵无挂,甚至连灵牌都带来了宁川。可他宅中祭台并未设于堂中,而是藏在书房的一个暗龛中,连烧香都是在熏香炉里。
  如此隐蔽只有一个原因——这灵牌不能被外人看见,而不能被外人见到的原因……
  “远”州……
  李门高氏寻“芳”……
  远芳!
  脑中断掉的一环骤然接上——因为这灵牌是李申所写,是他已故夫人的。而李申能将自己夫人的灵牌给李远平,也只得一个解释——李远平并非是李申的学生,而是他的儿子。
  心中猜测到这里打了个弯,倘若李申真的已经原谅张启山,那毁坏墓碑便不会是李申或李远平。而月娘是昨日去了张府才得了长命锁,知道张启山死前一直惦念着她,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她一直记恨张启山,亦不会去拜祭他。
  兜兜转转间,问题竟又回到了原点。
  薛南星略一沉吟,问道:“月娘,那你可知道张大人的墓地……”
  本是试探的一问,可不等她问完,月娘已开口,“墓碑是我移走的。”她顿了一顿,又道:“确切来说,不是移走,而是毁了。”
  “哦?”薛南星微一挑眉。“毁了?”
  “是。”月娘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冷意,“远平虽待我很好,可五年前的一切始终是我心中的痛,像梦魇一样跟着我缠着我。尤其是我有了身孕后,常常梦见当年被逼嫁、被虐打的情境。我知道,这个心结若不解开,我永远不会有安稳日子。于是,我择了一日,偷偷去了灵光寺后山。当时我心中恨极了他,见到那三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一气之下毁了那块墓碑。”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月娘的手,指尖和虎口处均有薄茧,且张府管家曾提过她自幼好动喜武。既然月娘一直记恨张启山,做出毁损墓碑之事,倒也并非不可能。
  月娘稍稍平复了情绪,续道:“至于拜祭我爹的人是谁,我也不知。”她似是认真忖了忖,看向薛南星,“或许是张伯,抑或是其他敬仰我爹的人?毕竟他是‘宁川四杰’之首,颇受人尊敬,有人去拜祭他并不奇怪。”
  是,有人去拜祭张启山并不奇怪,怪就怪在,那人用的是远州的黑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