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魏知砚点了点头,“正是。四年前灵光寺大火,许多僧人面部都有烧伤,加之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此人便趁机混迹寺内。今夜我们请君入瓮,才追踪至此。”
  一语毕,薛南星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火光跃动间,但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左脸蜿蜒着蜈蚣般的火疤,直没入后颈僧衣。
  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混迹寺内……
  薛南星倏然抬眸,眸光寸寸碾过眼前众人。
  火把将十数道影子投在院墙上,两个披赭色袈裟的老僧立在最前,余者皆是灰衣沙弥。年轻僧人裸露的腕间皆蜿蜒着赤蛇般的疤痕,唯有个别小沙弥尚存完肤。
  她又将视线落回那两个年岁稍长的老僧身上——左侧者面如古铜无痕,右侧那位则裹着半幅葛布面巾。夜风掀起布角时,隐约可见其下的蜈蚣般的火疤。
  何茂察言观色,见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僧身上,以为她对二人的身份好奇。于是急趋半步,微微侧身,用手虚引,“这位是四年前灵光寺重修后新晋的住持——明修大师。”
  明修大师面容祥和,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有礼。”
  薛南星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又顺势移向了另一人。
  何茂忙又指向面巾老僧,“这位是寺里的院监——明善大师,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便是由明善大师来操办。”
  说罢,他生怕薛南星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又向前凑近半步,侧身靠近薛南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补充道:“明善大师可是历经当年那场大火后,为数不多留在寺里的老僧了,办事极为妥帖。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定会办得低调又周全。”
  他特意在“超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开棺一事寺里并未声张。
  明善大师身形微微佝偻,他缓缓抬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慈悲。”漏出的嗓音似砂纸磨过锈铁,想来当年那场大火连嗓子都烧毁了。
  薛南星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她亦双手合十,朝明善大师回了一礼,将所有猜测都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何茂皂与明修和明善二位大师交待了几句,便大袖一挥,命人将那采花贼带走。
  待此事处理完毕,众僧人和衙差有序散去。
  薛南星上前与魏知砚告辞,“魏大人,时辰不早了,想来今晚衙门里还有得忙,就不打扰了。”
  “嗯。”魏知砚抿了抿唇,“明日案子审结,我便去寻你。”一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月白身影,声音忽而放轻,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事需告知你,只是眼下……不方便。”
  薛南星闻言,微微一怔,她心知这“不方便”三个字从何而来,可抬眸却见魏知砚神色肃然,似乎真有要事,于是点头应下,“好。”
  魏知砚目送着薛南星转身离去,看着她与陆乘渊并肩而行,直至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指尖不自觉地深深嵌入掌心。
  正这时,何茂过来禀报连夜问审的事宜,然而甫一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痛呼:
  “腿——”
  魏知砚心中猛地一紧,那声音……是薛南星。
  第83章 故人“是你二叔,薛以鸣。”……
  青石阶上落下一声闷响,何茂提着灯笼匆匆走出月洞门,面上满是惊惶,惊呼道:“小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半扶着陆乘渊,借着力道艰难起身,忍痛道:“无碍,方才没留意此处有个台阶,一时不慎,崴了脚罢了。”
  “哎哟,这崴了脚可大可小啊……”
  何茂话音未落,魏知砚亦疾步而出。待他走近,目光落到两人交叠的衣袖间,脚步一顿。
  他看一眼陆乘渊,未发一言。
  一旁的何茂见状,倒是满脸自责,“都怪下官考虑不周,怎么着也该差人引着二位大人出寺才是。这……”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的歉意还不够诚恳,身子一弯,便要俯身去查看薛南星的伤势。
  陆乘渊忽地展扇横在何茂身前,漫不经意道:“何大人这般殷勤,倒显得沈某这个同行的照顾不周了。”
  薛南星借势退开半步,温言说道:“何大人无需自责,脚伤并不严重,只是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旧疾罢了,稍作歇息,想来便无大碍。”话语一顿,她微微皱眉,眉宇间浮现一丝难色,“只是明日之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此前她还未来得及向陆乘渊说明心中的盘算,此间听了这话,陆乘渊当即明白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不着急。那采花贼的案子,魏大人与何大人明日怕是也抽不出身来。”
  陆乘渊此言一出,何茂一时之间神色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查案之事一搁置,便意味着查税的事又要提上来了。
  这边,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微微弯曲的膝头轻轻掠过,顿了那么一瞬,缓缓道:“那你便好生休养。”
  未等薛南星点头回应,陆乘渊便长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往后退了半步,“魏大人放心,有下官在,定会悉心照料。”
  薛南星肩头一紧,下意识抬眸看向陆乘渊——只见此人唇角浅淡的笑意未褪,掌中力道却是越发紧了几分。
  可眼下她也没心思细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话中意,她微微敛了敛心神,转而对何茂道:“那就有劳何大人,烦请告知那位明善大师一声,原定的法事暂且不做了。”
  何茂拱手应下,一路拧着眉心将人送上了马车。
  车轱辘甫一转动,陆乘渊便牵过薛南星的手,“伤处可还疼?我看看。”
  薛南星眼底掠过狡黠,故意将足尖往前一伸,轻轻踢到了矮几上,“我这苦肉计可还行?”
  陆乘渊抿起唇角,伸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腿,“行了,知道了。不过没新伤也有旧患,大意不得。”
  “哦。”薛南星难得温顺地点了点头,端正坐姿,须臾,轻叹一声,“但愿该看到的‘那个人’信了。”
  “所以你怀疑李申没离开,而是一直藏身于灵光寺?”陆乘渊眉锋微凝,“那位明善大师?”
  薛南星摇头,“不确定。只是那采花贼能藏身灵光寺,让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于是明善大师,抑或是寺里的其他人,还得再查。”说着,她神色不由凝重几分,“只是现如今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在明面上查了。”
  她原本以为凭借着张纯甫的身份,能够光明正大地彻查张启山一案,可如今看来,局势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敌在明我在暗,不仅开棺一事要暗度陈仓,查其他线索也需得万分谨慎才好。
  偏生这一切都得快。
  陆乘渊似乎看穿她心中忧虑,道:“灵光寺我会让人暗中盯着,还有时间,不急。”
  他说着,将身子挪近了些,抬手抚过她紧拧的眉心,“别想了。你先歇会,到了我叫你。”
  车室内烛火摇曳,叫她心尖也微微一颤。
  薛南星忽地想最初几次坐陆乘渊的马车,每回都会自顾自睡过去,彼时他还一脸愠色,满是嫌弃。如今不过寥寥半月,眼前之人
  竟比月色还要温柔。
  她含着下巴点了点头,便往车壁上靠去。
  然而,这一靠,却堪堪倚进某人的臂弯中——此人不知何时抬手环过了她的肩头。
  松香混着霜雪气漫过来,薛南星脊背微僵,余光瞥见他月色袖口的银线暗纹正擦过自己耳垂,低而清冷的声音漫在耳侧,“这般挨着车壁,明日要喊疼的。”
  话音落,薛南星便觉头上落下一片温凉。修长的手指蜷了又展,终是虚托着她发髻,朝肩头拢了拢,力道轻得像在拢一捧随时要散的月光。
  薛南星微微一怔,片晌,将额角轻轻抵在他肩窝。
  长指缓缓滑落,陆乘渊顺势将她轻揽入怀。
  他忽然觉出怪异,垂眸一看,只见怀里那人的姿势实在别扭,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手肘似有似无地抵着他,似乎有些戒备。
  竹林后的种种画面在陆乘渊脑中闪过,他陡然意识到方才情到浓时,是自己太冲动了。
  也是,别说怀里的只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少年,饶是他自己,对于男子间如何行鱼水之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陆乘渊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轻声道;“你无需这般拘谨,适才是我冲动了。”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陆乘渊抿了抿唇,竟是一本正经地反思起来,“实则于我也是头一回,我也不知男子之间该如何行房……不过我听闻有本书唤《龙阳逸史》,等回了京可与你……”
  “唔……”
  唇上蓦地覆上一阵温热,将他未出口的“你”字堵了回去。
  只见眼前突然腾起一只奓毛的“小狼”,慌乱捂住他的嘴,“王爷!”
  “我……”那“小狼”耳尖涨红,一下喝住他,却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半日又似泄了气的兔子,垂着眸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不、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