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道:“昨夜马刷干净了?”
  薛南星皮笑肉不笑,俯首一揖,“回王……沈大人,干净极了,蹭亮。没想到半夜刷马还能提神,大人当真用心良苦。”
  陆乘渊眼尾扫她一眼,负手往院外走,行至门口,见到两驾马车,车辕上各坐一车夫,蓦地怔了怔。
  “为报大人一片苦心,我连夜寻了两辆马车,只为大人接下来的路途能舒适安心。”薛南星一顿,伸手做了个请姿,“沈大人,请!”
  话音落,她胡乱地比了个揖,逃也似的钻进后头那辆马车。
  *
  梁山在宁川城外等到申时,就被身旁的人烦到申时,他自认为自己算是健谈的,可与王爷这位叫无影的暗卫一比,他简直就是个哑巴。
  无影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五官清秀,个头不高,浑身透着机灵劲。
  “山哥,我一见你就跟我亲哥似的。你有所不知,我从前是有个大哥的,可一场战乱过后,全家都死绝了,只剩我一人。跟着王爷后,也是一个人……直至前几日接到新任务,说这回能有个伴,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无影一张嘴巴拉拉杂杂的没个完。
  梁山是真的说累了,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叹道: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指不定今日这些话憋了多少年。
  转眼见无影的目光突然定在不远处,“山哥,王爷到了。”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下了马车。早上马车离开驿馆没行出几步,她就被陆乘渊叫了下来,连车带车夫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人属实奇怪,喊她过来后,既不说话,也不应声。薛南星对着那张黑沉沉的冷脸足足一日,实在难受,眼下出了车厢,面上还愠色未散。
  “今日起,这个就是你的小书童了。”陆乘渊下车后朝无影点了点下颌。
  昨日在路上,薛南星已听陆乘渊提过,影卫司在大晋不少州县设有暗所,宁川就是其一。此行二人在明,且系掩饰身份,少不了需要影卫司在暗处接应,因而除了梁山这个护卫,还得有个与影卫司暗所的接头人,只是没想到这位接头人竟然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将影卫司的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不用多想就知道目的为何。
  “书童?”薛南星装模作样,学着张纯甫的语气推辞道:“下官不需要书童,倒是缺个护卫,不如让这位壮士……”
  一道冷目扫来,她语声一噎。
  薛南星讪讪地移开目光,落向身侧那个眉目齐整的少年身上,竹冠布敞,身后负笈,恭恭敬敬地往自己身后一站,俨然一副书童模样。显然陆乘渊早已安排妥当,哪里还会听她所言,许梁山跟着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薛南星心中腹诽,只得将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无影眉眼里透着机灵,转身稍一拱手,“无影小哥,接下来这几日还请多多担待。”
  无影笑道:“公子又说胡话了,我自小跟着公子,哪有什么担不担待的。”
  一旁的梁山听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还真有人天生就是做暗卫的料。
  几人说话间,只听得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笑语寒暄。
  薛南星闻声望去,城门口不知何时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年逾四十,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眉目间含着谦卑之色。
  那人举目四望,一见二人,便提起袍裾,着急忙慌地朝这头迎过来。可奈何官袍太长,他的腿又太短,短短几步路,不知踩了多少回袍摆,跌跌跄跄好半晌,才来到二人跟前。
  想来此人就是宁川知县何茂。
  昨夜薛南星认真看过宁川官簿,何茂此人与张启山乃同科进士,虽只是榜尾,但也成就了康仁年间唯一一次“四异同科”的科举盛状。她原以为何茂是个温文
  儒雅,气质清高的文官,可眼下横看竖看,倒更像个和气的——伙夫。
  思忖间,只听得一旁的陆乘渊低声道:“人不可貌相。”
  薛南星瞥他一眼,这人不知何时多了柄折扇在手,此刻正摇着折扇,一副悠然自得的闲适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平日冷漠孤离的样子。
  何茂人还未站定,乍一眼看清眼前二人,不由怔愣片刻。
  这两人……一个下唇有伤,另一个脸上挂彩。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下唇有伤的这位,无需多想,定是欠了桃花债的风流浪子沈大人,而这位挂彩的,想必就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张纯甫,指不定得罪了何方神圣,被揍了一顿。
  念及此,他忙向陆薛二人分别作揖,十万热忱地行了个大礼,“下官何茂,何长青,拜见沈大人、张大人。”
  这位何大人一眼就分辨出二人哪位是沈,哪位是张,想来提前也做了不少工夫。
  薛南星算是理解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也是,官场中人,哪个不是人精,和气谦卑的外表下未必真的和气谦卑。于是她不敢大意,端起一副清高做派,不苟言笑地回了一礼,尔后负手而立,一派文人傲骨之风。
  另一边的陆乘渊将手中折扇往掌心一敲,合手比了一揖,笑道:“何大人怎的亲自出城来接了,这如何过意的去。”
  “沈大人客气了。”何茂半躬着腰,将二人请上马车,“是下官招待不周。下官已在醉逢楼备下薄宴,替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来,这边请!”
  *
  宁川自古文风鼎盛,崇尚儒学,以文教为重,因而书院林立。眼下正值下学时分,路上学子络绎往来,不乏琅琅诵读声。
  何茂抬手托着车帘,一路介绍,“这条便是状元街,宁川的书院学府大多聚集于此。二位大人别看宁川地方小,才子状元倒是出过不少。咱们这儿状元故居,状元祠,状元桥……没十座也有八座。”
  一顿,他转头看向陆乘渊与薛南星,添了一句:“想当年,张启山张大人也是咱们宁川出去的状元。”
  薛南星自然会意,这是攀关系的意思。她看了眼车帘外的书院,默默听着。
  陆乘渊顺水推舟,摇头叹道:“说起老师,我与纯甫兄皆是痛心。原想着此行能与老师一叙旧情,没承想一打听,才得知他已经过世四年了。”
  何茂也跟着长叹一声,目露悲色,“是啊,当年宁川四异同科的盛景犹历历在目,如今只剩两人,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四异同科即一地的四人同时中榜,大晋开埠以来也只得三回。何茂既然主动挑起话头,薛南星自然要合了他的心意多问几句。
  她佯装对此事一无所知,好奇问道:“敢问何大人,当年那四位仕子,除了老师,还有三位是?”
  何茂听此一问,登刻放下车帘,“当年四异同科的四人曾一度并称为‘宁川四杰’,为首的自然是才情俱佳,精通刑狱律法的张启山,第二位是榜眼李申,可惜他才高气傲,好像是与翰林院哪位大人不对付,负气之下辞官回来,开了间书院。”
  话到这里,何茂搓了搓手,竟有几分难为情,“还有一位便是下官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无奈,“十年前,下官的身形只得如今的一半。可人在官场浮沉,难免多应酬往来,这日复一日的,可不就……”他目光落在陆乘渊身上,意味深长,“沈大人,您是知道的。”
  陆乘渊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薛南星略一揣度,又问道:“那还有一位呢?”
  “唉!”何茂又叹一声,犹疑半晌才道:“二位从京城里来,还有一位想来是听说过的,我也不瞒了。正是前些日子犯了事,被那昭王斩首剥皮的禹州知州——胡文广。”
  “胡文广?”
  第67章 旧案薛南星登刻傻了眼
  “胡文广?”薛南星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感叹一句:“确实听过,没想到他竟然与老师是同科仕子。”
  何茂道:“好在我们三人与那胡文广不算相熟,不然的话,指不定要受他拖累。”他一脸不屑,“当年他执意要去禹州我就奇怪,呵,原来是那会儿就看中了龙门县那个粮仓。”
  薛南星只觉得这“宁川四杰”之间的牵连怕没表面这么简单,又问道:“方才何大人说只剩一人,那除了大人您,还有一位……李申,如今何在呢?”
  何茂回道:“他啊,四年前回乡了。”
  “回乡?他不是宁川人?”
  “四年前?”
  陆乘渊和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何茂见他二人问题多多,又是他自个儿挑开的话头,干脆一次解释清楚,“宁川因为状元多,又书院林立,尤其是宁川书院、文渊书院声名远播,历来都有不少异地学子前来求学,自然乡试也是在宁川。那李申就是早年由远州来求学的,也算是半个宁川人了。加之他才情确实出众,‘宁川四杰’有他一席也合情合理。”
  “至于四年前……”何茂回忆片晌,叹息道:“说来李申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和张大人一样,留在京城大展宏图,可他入仕后不到一年,就辞官回远州了。远州那地方,地如其名,又远又穷。人啊,总是由奢入俭难。他在远州成亲后,想来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待不下去,便带着夫人来宁川办了间书院,叫——远芳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