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55节
  说罢,他笑着看向柏灵,“好了,我说完了,你们送的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柏灵莞尔,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来,她捏着帕子的边角一点点展开——里头包着一双小小的筷子。
  第八十五章 不需要
  “我在他们军师的营帐里看到了合适的木料,就要了一点儿来,让隔壁帐篷的吴师傅削了双筷子和饭勺,”柏灵又重新将小筷子重新包好,“等娃娃再大一些,婶子教她用筷子吧。”
  “诶。”抱着孩子妇人连连点头。
  站在帐篷里的几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去国离乡之后,这样的一双筷子也足够勾起乡思。
  “那我走了。”柏灵轻声道,见妇人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冲自己笑,她也上千,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要平安长大啊。”
  ……
  等到柏灵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人们围上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柏灵平静地摇摇头,“就是被张婶拉着说了一会儿话,一下没留心,才过了这么久。”
  睡在柏灵左侧的姑娘低头笑了一声,“对面的吴婶倒是在我们这儿等你等了好久。”
  “等我吗?”柏灵有些疑惑地看向同伴,“是怎么了?”
  那姑娘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镯子来,“这镯子是你下午送给吴婶他们家青青的吧?小姑娘一回去就被发现腕子上多了对镯子……这东西太贵重了,所以吴婶晚上亲自过来送还回来,本来想当面谢谢你的,结果你又一直不归……”
  “有什么贵重的……”柏灵垂眸笑了笑,“难得青青喜欢。”
  “你怎么这么大方?”那姑娘把镯子又藏去身后,“那这对镯子送给我好了。”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而后像往常一样脱下外袍,走回了自己的草垫上解开头发。
  拿着镯子的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坐去了柏灵身旁。
  “柏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柏灵仍在侧身梳头。
  “你那块牛皮垫呢。”女孩子低声道,“要不是今天下午吴婶过来问你睡哪儿,我都没发现你草垫子上的牛皮垫不见了……”
  “前天拿给王二伯了。”柏灵很快答道,“他入冬以后腿脚不是一直不好么,刚好可以缝个护膝,这样白天出去干活儿的时候膝盖不会冻得受不住。”
  女孩子又笑起来,然后将那对银镯子重新放去了柏灵腰下的衣裙上。
  “你人也太好了吧,怎么什么都往外送,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柏灵轻声道。
  “怎么不是你的呢?”那女孩子靠近了几分,接过了柏灵手中的梳子,轻轻扳正她的背,“我来帮你吧。”
  柏灵没有拒绝,转过身将后背露给了女孩子,对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梳起了头发,柏灵闭上眼睛,这情景忽然让她回想起从前在兰字号时,和艾松青住在一块儿的日子。
  “你不用这样。”那女孩子忽然开口道,“把你锁骨上有刺青的事说出去是荷花姐不对,她自己也特别愧疚,是有那么几个长舌妇在后面嚼你的舌根,但这种人不用理她,我们谁都不接她们的话。”
  柏灵一下没有听懂,但过一会儿就回过了味来。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肩下的刺青……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都快把这里的刺青给忘了。
  “就算以前你在平京的时候是做暗门生意的,到了这里还有谁比谁高贵这回事么?”女孩子低声道,“她们要嚼你的舌根就别想占你挣来的好……我们和好几个帐篷的人都说了,大伙儿都站你这边,在她们几个道歉以前我们吃的用的都没补贴,那几个恶婆娘早就已经住口了……
  “这些事情说出来我们都嫌脏了你的耳朵,所以从来没和你讲过,”那女孩子用发绳在柏灵身后为她梳了一个辫子,“难为你现在还要时不时往那个军师那里跑……”
  话音未落,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们误会了。”柏灵轻声道,“我送这些东西,不是觉得自己身份地位在讨好谁……”
  “你没有身份低微你也不用讨好谁!”那女孩子已经先反驳了起来,“谁要是敢这样想你说你,我们谁都不会答应的!”
  “送出去,是因为我觉得我不需要。”柏灵的声音还是像先前一样平稳,“牛皮软垫,银镯,鸡翅木的木料……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好好,你不需要。”女孩子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件事物来,“但这个荷包,你得收下。”
  她说着,将荷包放去了柏灵的眼前。
  藏青色的荷包做得很精致,难为缝它的人是怎么在现在这种什么都缺的时候,还能绞出这么漂亮的流苏花边。
  “这是下午吴婶过来还镯子的时候留下的,一定要我亲手转交给你。”女孩子轻声道,“吴婶说了,这会儿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听过金人的大营那边周人多,等我们正式安定下来,她一定用尽全力帮你说上一门好亲事。”
  柏灵右手捧着荷包,荷包的反面用红色的线绣着姻缘树,树下一个老翁,大概是主姻缘的神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藏青色的绒布,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而后那女孩子又说了许多宽慰和鼓励的话,但柏灵已经没有在听。
  这固然是好意。
  毕竟过了这个除夕,到明年她就十九了。
  十九岁还没有嫁娶的姑娘,倒是和青楼女子的身份很相配——毕竟后者完美解释了没有嫁为人妇的原因。
  今晚的这个谈话让柏灵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在这些同行者眼中的几个新身份,这些新贴上来的标签和偏见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这真是奇怪……
  她站在人群中间,又好似一个旁观者。
  因为想要的东西好像星辰一样太高、太远,以至于这些周遭的人言,已经变得无关痛痒,所以既不为那些恶意的中伤感到愤慨,也不为这些真诚的关怀而觉得感动。
  或许在那个聆听过亡灵哀歌的夜晚,自己就已经被整个地打碎过了,不……其实早就已经打碎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有新的希望,新的盼望将它们粘合。
  就好像被挡住了视野的驴子,只能热切地盯着悬挂在眼前的胡萝卜,她从泥地里爬起过多少次,就对这种令人痛苦的命运感到过多少次厌烦。
  而今她再不想怀抱任何希望了。
  “绝望。”黑暗中,柏灵向着天顶的方向伸出了手指,“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
  第八十六章 少女
  这个年节过得非常热闹。
  不仅仅是因为周人们的精心准备,也因为金国的宗主亲自来到了阿奎力的大营,所有人的帐篷——不论是贵族、士兵、平民甚至奴隶,都因此得到了额外的赏赐。
  阿尔斯兰这个名字在金人中间只有两种用法,一作部落名,二作人名。
  当它作人名来使用的时候,则只有一个人能够直接以这个姓氏作为自称呼——就是宗主本人。
  整个卢尔河畔的守卫比从前多了整整一倍,越靠近阿尔斯兰本人的居所,设置的关卡便越多。
  兰芷君所在的营帐离那里不远,所以柏灵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些突然多出来的麻烦。
  随着柏灵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帐篷里的其他人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这种担心实在难以消除,因为他们甚至无法向柏灵开口询问,是那个周人军师越来越难应对了吗?是他们又变着花样难为你了吗?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苦……
  每当有人决心要问问柏灵晚归缘故的时候,便会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制止——既然柏灵不愿讲,不要强迫她。
  柏灵再一次留意到了众人对自己的额外温情,不过她还是像先前一样什么也没有解释。
  这样的误解反而让她免于向众人解释自己去向的麻烦。
  半个月后,阿尔斯兰返回国都,生活才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如今再去兰芷君的营帐,两人之间的对弈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接着下棋的时候聊天。
  这样的日子偶尔会让柏灵回想起在建熙帝驾崩以后的那三年,衡原君教她下棋的时光。
  在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不论对面坐着的是什么豺狼猛兽,好像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成为朋友——只不过决定权似乎永远握在位高者的手上。
  兰芷君着实感到宽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果然慢慢又变回了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个样子。
  她总是既不胆怯又不谄媚,连膈应人的时候都带着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真诚,因为她就是一面映照出一切的镜子,和她交谈便如同在与自己交谈。
  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柏灵有什么新的发现,那大概也是有的。
  兰芷君也好,衡原君也好,她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两架命运的提线木偶,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轻蔑,或许是如今的兰芷君实在太过孤独,竟一次也不曾觉察到她隐藏起来的憎恶。
  憎恶始终令人清醒。
  这一日从兰芷君的营帐中离开,柏灵像从前一样要了几支香,而后踏进了帐外的风雪。
  一出门,她便撞上了今日押送她回营帐的金兵,那人的目光让柏灵感到有些不舒服,在回去的路上,这人更是有意无意地撞过来。
  “就在这里吧。”柏灵停了下来,用金人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去上香了,一个人。”
  “你去!”那人脸上堆满了笑,“我知道规矩,我不能跟过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从营帐与营帐之间的小路一直往北,是一片开阔的雪原。
  从除夕之前开始,每次从兰芷君的营帐中出来,柏灵都要带着香,独自走向这片雪原中去“祷告”。
  这是柏灵向兰芷君求来的独处,金人的士兵会远远地看着她提着灯走成一个小小的星火,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立许久——这是柏灵许多次晚归的真正原因。
  金人,或者说兰芷君,从来没有担心柏灵会趁机逃走。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整片雪原全都是阿奎力的地界,一道命令从军营中传出以后,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所有的分支部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靠自己的力量,活着穿行过这一片隆冬之下的草地。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不要说是夜晚,即便是有太阳的白天,一个人也决计撑不下一日的行走。
  寒冷、饥饿还是其次,隆冬的经常出现那种无端端而起的暴风雪,它们幕天席地,顷刻间就能在人的脸上刮出血痕。而在从两头望一路往北的路上,阿奎力的部落一共遇到过两次这样的风暴——亲身感受过这种力量的人,不会生出任何侥幸的念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柏灵提着灯的人影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起身回转,向着阿奎力的营地缓缓靠近。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金兵也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在了原地,静静等着对方踏过没膝的深雪向自己这边靠近。
  在相距只有七八步的时候,对方也停了下来,因为在雪地上过于急迫地跑了这么远,这金兵大口地喘息着,一团团的白雾消散在空中。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柏灵颦眉说道。
  那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笑起来,脸上油光和眼中的垂涎被柏灵手中的灯火照得一清二楚。
  “喔……”柏灵终于反应过来,她望着这金人,“谁给你的胆子?”
  那人稍稍松了松自己的腰带,笑道,“我知道你,你叫柏灵,是陈书白……的女人。”
  “……既然知道,你还敢乱来?”
  那人哈哈笑起来,“不要再装了,我早就听你们的人说过了,你是个‘婆缇’。”
  婆缇,金语中的“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