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53节
  一想起红发的猎鹿人,她便想起自己。
  当时的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而今去国离乡,便忽然在猎鹿人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剥离开去,即便与阿尔斯兰,或是其他金人部族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生活甚至是共同的神祉,赫斯塔人依旧在顷刻之间成为了“非我族类”的存在。
  昔日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只有这些永失故乡的赫斯塔人在异国他乡像幽灵一样游荡。
  这样永失故乡的,又何止是猎鹿人一个?
  兰芷君和衡原君不是吗?
  陈翊琮不是吗?
  柏灵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哀愁,至少此刻他们的肩上还有熊熊燃烧的复仇事业与天下伟任。而她自己,则像一支在风中独自燃烧的蜡烛,对这些永无止境的争斗感到深深疲惫。
  她想起江南的垂柳,想起见安湖畔的花灯,想起那些画卷一样的游船与湖面上层层漾开的水波,只觉得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易碎。
  兰芷君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她再不似从前,但柏灵自己却明白。
  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越是挣扎,越是拼命向着那一点微薄的希望靠近,就越是体会到世事的艰难……
  这样一道墙一道墙地撞过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这一次又一次冲破囚笼的过程中,她被那么多人帮助过,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善意的援手或是巧合平安度日,然而走到今日,再和蔼可亲的笑脸,也无法给到她想要的那种慰藉。
  在保命都困难的地方,她却渴望被某种理解的目光所看见。
  就说这是何不食肉糜吧……倘使她从未在这里有过这样的体会,或许这种执念也不会疯狂生长,变得像今日这般强烈。
  回想着往昔,回想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柏灵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同这一夜的风雪一样轻快地升起,升起,然后融化在那些化作群星的朋友们中间。
  这样的一生……大抵也算是竭尽全力地绽放过,如果还有遗憾,那也已经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了。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你在那间破庙里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但我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去你身边了。
  这样想想真是遗憾……
  今晚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想要再见你一面……
  无论如何……都再想见你一面啊。
  ……
  清晨,阿奎力掀开了兰芷君的帐篷,大步跨了进去,却见兰芷君正独自坐在软塌上,对着眼前的棋盘凝神沉思,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进帐。
  “军师!”阿奎力喊了一声,兰芷君才带着几分茫然抬头。
  阿奎力握着一卷玄黑色的卷轴走到兰芷君的身旁,而后大笑着将卷轴放在了兰芷君的膝边。
  兰芷君展开卷轴,在玄黑色的丝绢上,金色的金文细密而整齐地排布着,他默声拼读着,这是宗主阿尔斯兰写给阿奎力的赞慰信,对于攻破了两头望这件事,阿尔斯兰抱着十二分的兴奋——要知道两头望这样的工事,当年韦昌明修了整整十二年,而且还是在一整个北境都太平无事的时候修了十二年。
  当年阿尔斯兰自己攻破两头望的时候,也纵火焚烧了一整个城池,然而第二年两头望就又恢复了原样,涿州和鄢州的粮食、军备仍旧像往年一样从两头望中经过。
  这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如今才知道,原来两头望真正要紧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那些在地下纵横交错的石墙与仓库,才是让两头望真正成为一道防御工事的地方。
  阿尔斯兰在信中不仅对阿奎力大家夸赞,更许下许多封赏——名号、土地、奴隶、牛羊和马群……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军师胸怀妙计,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拿下这块地方,我阿奎力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今日我父亲许下我的这些封赏,除了我的荣誉,军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阿奎力望着面容平静的兰芷君,又看了看他这空无一人的敞篷,“……军师看中的那个女人呢?”
  第八十二章 镜子
  兰芷君笑了一声。
  在阿奎力眼里,女人的用途是很狭隘的。
  要么是用来给自己取乐或是生孩子,要么是嫁去别的部族当作联姻的手段或筹码。
  见兰芷君忽然莞尔,阿奎力那边突然意识到什么——毕竟在周人那边,女人的玩法是多种多样的,虽然他完全领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但眼前的陈书白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周人。
  搞不好这也是他喜好中的一部分。
  阿奎力没有多问,兰芷君也不屑于解释,两人一道走去帐外,去阿奎力的帐中吃饭。
  阿奎力向兰芷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兰芷君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再往北走几日,就快要到卢尔河了,过了卢尔河,就是金国的国都。
  阿尔斯兰远不止阿奎力一个儿子,而阿奎力又是众多子嗣中最为勇猛且头脑简单的一个,他太需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谋士了。
  若非如此,兰芷君也不会选中他。
  果然,进帐之后,阿奎力诚恳地向兰芷君敞开了心扉,请求与他结为“弗骇”——金人之中义结金兰的意思。
  兰芷君欣然从之,在结义之后,阿奎力则进一步与他共享了更多,更加私密的讯息。
  这一份觊觎王位的野心,不论在周在金,都是一样的。
  语毕之后,阿奎力有些局促,似乎欲言又止,兰芷君询问缘故,阿奎力笑道,“我知道你们周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我还是希望你心里想着什么,便和我讲,我也愿将心里想的事情讲给你,我从不与人玩猜心思的游戏。”
  兰芷君垂眸,“或许殿下应该改一改这个脾气。”
  “啊?”
  “未必要做到能猜中旁人深意的程度,”兰芷君轻声道,“若是殿下能忍住心中所想,不要想着什么便开口说出来……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比现在容易。”
  阿奎力从善如流。
  分别前,他又亲自送兰芷君回去,路上看见几个干活儿的周人,阿奎力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有件事不知道陈这里有没有得到消息,自从大军从周国的边境撤离之后,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啊,也不是我们,”阿奎力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意,“比我们晚归的几个部族,都在夜间遭遇过骚扰。”
  兰芷君看向他,“怎样的骚扰?刺杀?”
  “也没那么严重,听说损失最终的一次就是被烧了一帐篷的粮草。那些部落里的奴隶里有好几个都和这伙儿人打过照面,说都是周人。”阿奎力眯起眼睛,“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有四个部落共计十来个兵团全都说自己吃过这批人的亏,我担心……”
  兰芷君颦眉想了想,“北境多的是这样的平民侠客,或许是觉得大金今颓敝,所以动了尾行的念头。”
  “军师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殿下将这个消息也传回国都吧。”兰芷君轻声道,“一直没有出事,或许是因为这些人一直没有遇上他们的目标……殿下身份尊贵,这几日应当加强戒备,更要提醒国都里的宗主,近日小心。”
  “好!”
  ……
  入夜,柏灵又准时来到兰芷君的营帐。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废话,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烛火下只有两人落子的声音。
  柏灵的眼睛有一些浮肿,眼角也有些微红,看起来比昨日还要憔悴,然而她的棋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凶残,带着某种密不透风的压迫和狠戾。
  兰芷君余光望着柏灵,或许这也是他觉得此人有趣的地方之一。
  想起从前在兰字号的时候,他曾经看过许多次柏灵在那间咨询室的谈话笔录。
  在那间屋子里的柏灵,显然是另一个人……一个随时准备承接他人痛苦的容器,一把锐利但有分寸的利刃,或者说,是一面镜子。
  是的,镜子,这个形容似乎更贴切……
  大部分从咨询室里走出去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自身,却从她的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或许也是那些人如此喜爱柏灵的原因,他们喜欢在柏灵这里的自己,于是爱屋及乌地觉得柏灵大抵也是个值得喜爱的人。
  然而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如果这些人见识过柏灵的手段,见识过她狼狈和软弱的一面,这种喜爱大约就会立刻崩塌,因为……
  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响起。
  兰芷君看向柏灵,她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柏灵说道,“你刚才的几步棋都太失水准了,分心了么。”
  兰芷君的注意力这才重新回到棋盘上来。
  然而,他忽然又觉得这方寸之间的争斗无趣了起来,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如果柏灵也望向自己,那么在她眸子里映照出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形象。
  “你昨天问我,为什么又突然想下棋了……”兰芷君垂眸道,“这个答案,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柏灵笑了一声,“我已经明白了。”
  “哦?”兰芷君执子而落,“是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
  又几手落子之后,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只手重新握拳,平放在膝盖上。
  兰芷君望着棋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他笑了一声,轻轻将捏在指尖的白子丢会棋篓。
  “我输了。”
  “……其实很多人都有一个误解。”柏望着棋盘,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好像世上真的有那种恶人,是从头坏到脚,从里坏到外的,他们没有人性,没有道德,不会后悔,也不会伤心……
  “因为这样会让是非的判断变得简单,让评判变得不那么痛苦。”
  柏灵说着,开始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进篓中。
  “但事情可能不是这样……
  “大部分作恶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坏不到那种程度……如果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人就会觉得孤独……而孤独的人念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兰芷君望着柏灵,带着几分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凤栖姐姐呢,初那些和你一起从兰字号消失的人呢?”柏灵望着兰芷君,“我们下棋下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人我一个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