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50节
  阿奎力没有再说什么,尽管他心中忽地升起了些微不安。
  当谋士太过聪明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让人怀疑起他们的忠诚,而这种怀疑又很难藏过这些聪明人的眼睛……这是父亲在出征前给过他的劝告,藏是藏不住的,就不如坦然相告。
  在每一个起疑的时刻直接询问,如果对方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再去考虑怎么处置。
  入城后不久,金兵开始清点两头望中的余粮和火器。
  在意识到两头望可能要守不住了之后,守城的士兵第一件事就是纵火烧粮,粮食能飞快地毁掉,火器却不能。
  十几来车还在城中待运的余粮,还有数也数不尽的火铳和火炮从地下被再次启封,运向城外。
  金兵们开始在两头望的民舍中搜刮器物——然而这实在是个又穷又破的地方,没有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县衙中勉强搜出了十几坛酒,但周人的酒酿金人一向喝不惯。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在内应的指路之下,金人再次打开了两头望几处秘密的地下粮仓。
  贼寇原本想的只是再看看粮仓中是否还有未被运走的粮食,却不想在地下仓库中发现了三百多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周人百姓。
  柏灵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兰芷君的营帐不远。
  就在一天以前,这一片还是汪蒙的军营,如今有大半营帐已在昨夜的动乱中被毁,余下的被金贼征用,当作了他们暂时在两头望中落脚的地方。
  金人的守卫远远望见了她,说着柏灵听不懂的话上前,将厚重的刀架在柏灵的脖子上。
  柏灵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目光望着不远处最亮的营帐。
  ……
  “好久不见了。”
  坐在营帐主位上的人明眸皓齿,这几年在北地的生活确实微妙地改变了兰芷君的容貌,他身上原本阴柔的那一部分似乎被磨砺了几分,让他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正经的谋士。
  营帐里的金兵退去了,但帐中还留着金人的记录官,兰芷君每说一句话,那人便抬笔写上一两句。
  “你主动来见我,应该是有话想要和我说。”兰芷君轻声道,“可是你又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所以我想,你大概是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开口。”
  柏灵袖子里的手忽然握紧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时间有很多,你慢慢想。”兰芷君低声道,“我先说我的吧,藏在粮仓里的百姓,我们已经找到了……”
  柏灵瞬间抬起了眸子。
  “很惊讶吗?应该不用太惊讶,既然城已经破了,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让我有些在意的是,和先前已经上路了的那些人加在一起,这里也不到五百人。”
  烛火中,兰芷君望着柏灵的方向,但又没有看向柏灵的眼睛。
  “两头望固然是志在必得,但如果不能尽数屠戮了这里的平民,这个威慑就变得不够完美。”
  “那一千五百多人,到底是怎么在曹峋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的呢?我从进城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柏灵略略低下了头,“威慑……”
  “陈翊琮就粮马互市的答复,前日已经送到了涿州外,其实我也不意外,以他的性格,大概宁可死战到最后也不可能接受这种约定的吧。”兰芷君笑了笑,“我的这个侄子啊……”
  “所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是吗,”柏灵的声音很轻,“在接到了陈翊琮的回复之后,就用血洗两头望,来敲打平京……”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毕竟,今年能拿的,阿尔斯兰们已经都拿到了,这场仗要是再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
  “两边?”柏灵微微笑了一声,“是你们受不了吧。”
  兰芷君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起身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柏灵身边,“还是说回先前的事情吧……我本来确实是觉得疑惑的,不过在听说地下粮仓里藏匿了三百余人之后,忽然就想通了。”
  “曹峋一早就开始筹备往涿州运粮的事情了,不过他带来两头望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件事主要还是邵宽的人在办,你应该是趁着某个机会,说服了邵宽,先送一批百姓出城,将曹峋安插在队伍中的官差也一并送出去。”
  “然后,你们再用某种掩人耳目的手法,偷偷将余下的百姓送去两头望的地下粮仓里,再同粮食一起,从两头望的南门送出去……好让在鄢州官道上蛰伏的金兵们扑个空。”
  “我猜的……对么?”
  兰芷君望向柏灵。
  柏灵微微张口,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兰芷君便笑了一声,“就算一些细节上有出入,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如果我再迟一日入城,地下的这些人,大概就真的逃光了吧。”
  说到这里,兰芷君轻轻拍手,“就算是我,也要忍不住叹一声,这一手做得真漂亮。”
  第七十七章 失之交臂
  兰芷君一直在说话,但柏灵听得断断续续。
  在听出兰芷君是在推测两头望的百姓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少了四分之三以后,柏灵的注意力就开始发散到其他的事情上。
  然而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多线思考,还是慌乱之下甚至无法稳定心神。
  还没有走到靖州。
  不想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这里。
  还有城中的百姓……
  这五百多人……保得住么?
  他想要什么?
  还能给什么?
  ……
  柏灵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
  在这里,或者说在金兵和兰芷君面前,她始终想不到一个可以威胁或是斡旋的支点。
  “怎么,被我这样的人赞扬,觉得刺耳么?”
  兰芷君站在柏灵面前,两只手还像从前一样拢在袖子里。
  柏灵喉咙微动,略略低头,轻叹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说谎。”兰芷君笑了笑,“我来袭城的第一天,你就应该知道对面的人是我。”
  “是吗?”柏灵颦眉,似乎对兰芷君的斩钉截铁感到不解
  兰芷君没有解答,但那面新竖起的兰旗,他相信汪蒙或柏灵一定一早就看见了。
  看着眼前柏灵似乎无话可说的样子,兰芷君用目光示意了近旁的木架。
  “去擦擦吧。”
  柏灵怔了一下,顺势望去,见不远处放着一个木架,上头是空着的铜盆和毛巾。
  落在她衣服和头发上的雪在进帐之后已经全都化开了,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好像从雨中走来。
  柏灵看了一眼附近的记录官,他似乎刚刚记完了兰芷君方才的话,柏灵只捕捉到了那个将笔放下的动作。
  柏灵有些懵懂地走到木架边,安静地拿起毛巾擦拭头发。
  那记录官又提笔写了起来。
  看起来,这个人不仅会记录两人交谈的语言,也会记录下他们的动作。
  为什么。
  这样的记录……是要给谁看?
  “为什么到北境来了?”兰芷君端起茶盏,坐去了一旁的椅子上,柏灵才要开口,他忽然又道,“想好,再说。”
  柏灵的动作停了一下,想起刚才瞬间被戳穿的谎……兰芷君是在警告自己实话实说么?
  “我为什么来北境……兰芷君会不知道么?”柏灵低声道,“见安阁这些年在大周闹出了那么些动静……”
  “叙叙旧么。”兰芷君答道,“不愿意吗?”
  她有些疑惑地坐了下来,两手缓慢地揉搓着湿发,一点一点咂摸着眼前的情景。
  尽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兰芷君在释放某种友好和善意。
  “这儿,有点……冷。”柏灵低声道。
  兰芷君很快吩咐下去。
  营帐外风雪呼啸,百姓们被驱赶着站在风雪中,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短短一个多时辰中,已经有四五人冻僵倒在了地上。
  夜间的户外是可怖的。
  汪蒙一动不动地被捆在木桩上,金兵们没有理会他,但是将旁边的邵宽和曹峋都架着回了营帐里继续关押。
  很快,营帐之中,一杯热水和毛毯被送了进来。
  柏灵啜饮着茶水,“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就从,”兰芷君笑着说道,“你行刺皇帝的事情,开始说吧。”
  柏灵望着兰芷君的盈盈笑意,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将这些年的遭遇,尽可能地抹除了细节说了出来。
  在柏灵低声的陈述中,天地间冷风的咆哮显得比先前更加凄厉。
  帐中没有风,但烛火依旧在晃动。
  期间兰芷君一次都没有打断过柏灵的讲述,一旁的记录官也一刻不停地书写着。
  她是如何逃出了兰字号,而后又如何北上,离开平京,穿过徽州和江洲,渡江来到涿州,而后又到两头望……
  这些事情经历的时候总感觉每一天都像是一生都要过去了,回想起来又好像隔着毛玻璃,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往事,可是谈论起来却说得飞快。
  所有的过去都变成时间人物地点遭遇……数月的悲欢离合,浓缩起来也不过就是因为发生了这样这样的事,于是后来就那样那样了。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柏灵轻声道。
  “柏家父子……哦,是林家父子,他们在北境非常有名。”兰芷君笑了笑,“我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了。两人的医术,在金国境内也声名远扬。”
  “是吗。”柏灵沉眸望着杯盏上漂浮的茶叶,“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柏灵抬头,就看见身旁那个记录官突然起身,捧着稿子往外走。
  营帐里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兰芷君两人了。
  “那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一个了,”兰芷君看向柏灵,“你是想今晚就死在两头望,还是再等等?”
  “这算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