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46节
  柏灵低头咀嚼,稍稍平息腹中饥饿后,轻声道,“先前汪副将半路折返,是你来通风报信的吧?”
  “嗯。”猎鹿人大方地点了点头。
  “常将军让你来的?”
  “自然。”猎鹿人低声道,“我刚从鄢州回来,十月前返回涿州即可。”
  李一如的动作停了一下,“那你来两头望是为了……?”
  猎鹿人看向柏灵,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没什么,就是来看看,如果你们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柏灵和李一如同时愣了一下,抬眸望着猎鹿人许久。
  柏灵先回过神来,“要是是为了我在石猴镇放过的那些赫斯塔人,你不用挂怀。当时的情境下我们人少,而且是以救人为先,真要是对那些马夫痛下杀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殊死抵抗……倒不是出于什么慈悲。”
  猎鹿人笑起来。
  “我也只是路过罢了,”他轻声道,“未必就是来报恩。”
  李、柏二人彼此看了一眼。
  ……
  正午,柏灵从偏门出发,走向城北汪蒙的军营。
  邵宽果然在那里,柏灵进帐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沉默不言的邵县令,他坐在那里,眼眶微微发红。
  “汪大人,”柏灵上前行礼,“我这一路上看见好几个地下粮仓都开了仓门,这是要调运粮食支援涿州吗?”
  汪蒙脸色不大好看,点了点头。
  “是出了什么问题么?”柏灵有些在意地看了邵宽一眼,“曹知府已然动手了?”
  “倒是没有提什么沁园余孽的大案,只是从今日起,曹峋要暂代两头望的主事。”汪蒙低声道,“你看看这个吧。”
  汪蒙递来一封书信,柏灵很快展开。
  “这是……常将军的亲笔手书?”柏灵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惊道,“……要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别处?为——”
  那一声“为什么”还没有说完,柏灵就看到了常胜的理由。
  他想要将两头望,重新恢复成一处纯粹的军事要地。
  理由很简单,军中的管理非常通透,士兵也大都知根知底,若是有金贼内应混入其间,有什么异样很好觉察。
  但若有百姓在城中就不同,官府很难完全制止百姓之间的走动——现下正值寒冬,外头又有金贼作乱,百姓自然是肯乖乖待在城中的。
  然而等到明年春夏,或是太平的光景里,这样强力的限制很容易让官民之间引起冲突。
  不若趁早打算,选择合适的时间,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鄢、涿两地,这样两头望的成分就重新变得单一起来,整个城防的战斗力也能因此提升不止一星半点。
  至于说这个县的编制——常胜会与曹峋一道上书京中,毕竟是为抗金考虑,相信上面会批准的。
  “这样说来……倒也是个办法。”柏灵轻声道,“两头望外头的农田本来也不多,等明年开春,大家迁去涿州、鄢州,说不定能实实在在地拓出一片荒田呢。”
  邵宽的目光忽然望了过来,喉中嘶哑。
  “等不到明年开春了……”
  柏灵怔了一下,再次将目光投向信中,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涉及到时间的部分,就只有一句“择时而迁”。
  柏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曹知府要两头望的百姓现在就走?”
  “曹知府已经给了我一道新令,”邵宽声音低沉,“明日就带百姓从城东出发,前往鄢州。”
  “鄢州?”柏灵有些听不懂,“两头望不是划在涿州境内的吗?”
  “因为两头望往鄢州的路被炸毁了,”汪蒙答道,“如果要去涿州,得绕上一大段路,让百姓去鄢州是为了剩下路上的粮食——这个理由,也算说得通吧。”
  柏灵眨了眨眼睛,仍旧感到费解。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就走?天这么冷,两头望里又多妇孺。从这儿往鄢州,就算是行军也要走上两三天,更不要说是这些平民……这么简单的道理,没理由曹知府想不明白吧。”
  “那就……得去问曹峋本人了。”邵宽冷声说道。
  第七十章 不恰当的同情
  “常将军写择时而迁,只怕用意是想给百姓再多一些准备的时间,”汪蒙低声道,他看向邵宽,“但如今曹峋直接到了两头望,这件事我们反而不好插手了。”
  柏灵看向坐在一旁的邵县令,心中也渐渐感到了一阵急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邵宽看着地面,“因为两头望自身产粮不够,以往过冬的粮食官府都要向民间补贴,百姓每个秋天收上来的麦子也基本不在手里留着,大部分都会上缴。”
  “所以现在城中百姓自己是没有存粮的?”
  “有自然是有,但是不多。”邵宽答道,“毕竟谁家也不会傻道真的就把粮食全都上缴一点不留,但仅凭那点余粮,百姓是过不了冬的。”
  “现在曹峋又要把所有粮食——除了这边的军粮,全都运往涿州去,只留百姓五日的余粮继续在各个赈粮点分发。”邵宽用力地闭起了眼睛,“这是在逼我,在今明两天,就带百姓出城……”
  柏灵看向汪蒙,“所以是汪副将随行吗,一起护送这两千百姓去鄢州?”
  汪蒙摇了摇头,“我接到的命令是继续驻守两头望,直到明年春天。”
  “那……”
  “不用问了,随行护送百姓的只有五十人,都是曹峋从涿州带来的衙役。”邵宽轻声道,“算上两头望衙门上下小吏,勉强能凑上将近百人吧——两头望里的大部分官差都被征调去协助运粮了。”
  柏灵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迅速就明白了过来。
  邵宽在两头望的这些年,政绩虽然不说有多么卓越,但也一向没有大过,更何况此人直名在外,和曹峋又有不睦的前科,所以仅仅靠捏造的事实,大概是不够的。
  那么就需要他真真正正地跳进坑里,譬如说带百姓严冬迁徙,而后死伤无算。
  “邵大人何必气馁?”柏灵看向邵宽,“你现在就写一封折子,像从前一样直接寄去平京,将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上京城,他曹峋身为一州知府,这样视百姓性命如草芥,他日京里追究起来,他曹峋跑得掉么?”
  柏灵说着说着,灵感更是涌现,“当下金贼还未退兵,常将军的信中又模模糊糊地写着“择时而迁”,曹峋大概就是仗着这个,以为这口锅自己可以往两边甩。我们就拿进京的折子来威胁曹峋,拖延几日,同时派人去涿州报常将军,让常将军重新写一封信来,把迁县的时间写个清楚,他曹峋没有别的依仗,自然也不敢强行——”
  柏灵说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的邵宽没有提起半点精神,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仍旧无力地望着地面。
  “邵大人?”柏灵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邵宽抬眸,望向柏灵。
  “有些事我昨晚可能没有说清楚,”柏灵轻声道,“如果两头望里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金贼会趁乱攻过来,是吗。”邵宽望向柏灵。
  柏灵皱起了眉,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邵宽,又望向汪蒙。
  “今早汪大人已经都和我说过了。”邵宽低声道,“确实是有这种可能,但只要我这边一走,曹峋也就不会在两头望里胡作非为了,守城的事情交给汪蒙,我是放心的。
  “反而是不能拖。”邵宽低声道,“曹峋既然是在针对我,只要我还在两头望里多待一日,他就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
  “邵县令在说什么?”柏灵径直打断了邵宽的话,“你昨晚还说自己坦坦荡荡——”
  “松青,”汪蒙抬手拦住了柏灵,“我们出去说吧。”
  柏灵难以置信地看了汪蒙一眼,又望向不远处,那个看起来仿佛已经被抽掉了主心骨的邵宽。
  她咬紧了牙齿,带着几分懊恼拂袖转身。
  ……
  城北的军营中一切秩序井然,汪蒙穿着作战的铠甲,和柏灵一道沿着军营的边沿缓缓散步。
  柏灵沉默地听着汪蒙的讲述,她果然没有猜错,今早汪蒙就去找了邵宽,将整件事的利弊说了一遍,两头望是如何重要的位置,一旦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那个时候的邵宽,整个人的劲头已经垮了——就像刚才柏灵见到的那样。
  “今早我在衙门里,听人说后院曹峋和邵大人打起来了,”柏灵颦眉,“是不是曹峋和邵大人说了什么?”
  汪蒙点了点头。
  “所以曹峋到底说了什么?”柏灵袖子里的拳头顿时握紧了。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汪蒙轻声道,“邵宽从前,是宋伯宗的门生。”
  宋伯宗……
  柏灵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
  这都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所以呢?”柏灵微微低头,目光沉落,“宋伯宗权势熏天的二十年,朝中有半数官员都是经由他或是他的党羽提拔起来的吧,当今圣上都没有追究,邵县令怕什么?”
  “邵宽十几年前就来到北境,不过一开始并不是在两头望做官,他……是被贬黜至此的。”汪蒙又道。
  “所以呢?”柏灵再次问道。
  “当初宋家倒台,各地官员遵诏上表,痛骂逆贼的时候,他念宋伯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没有上书。”汪蒙轻声道,“京中觉察之后,说他辨不清大是大非,所以连降数级,后来兜兜转转,被放到两头望这个地方……”
  柏灵颦眉。
  汪蒙的脚步停了下来,“但他一直保留着自己和宋伯宗的所有书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曹峋正是捏住了这个把柄。”
  “信里是有邵大人一同谋反的证据么?”
  “当然没有。”
  “那是有他和宋伯宗一党共同贪赃枉法的证据么?”
  “也没有,都是些节日的问候书信罢了。”汪蒙看向柏灵,“邵宽为人正直,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那邵大人是时时将信拿出来示人,四处宣扬宋家父子仁义礼智信么?”
  “这……”汪蒙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会干这种蠢事。”
  “……那这算哪门子的把柄?”柏灵面带不解,“师门如父子,即便保存着从前的书信,那又是什么大罪?”
  柏灵言毕,变得疑惑起来的人反而是汪蒙。
  “同情反贼啊,松青,你不明白同情反贼是什么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