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23节
  陈翊琮没有回答——似乎也不用他回答了,棋盘上的落子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你的棋艺确实有长进,”建熙帝面色平淡,“最近都是谁在教你?”
  “从前是胡一书,胡师傅。”陈翊琮低声答道,“不过这几个月就只有张师傅了。他告诉儿臣,对弈之道并非单纯的棋艺,也有许多道理在其间。”
  “难怪。”建熙帝缓慢地吐息,他目光凝视着棋盘,“你开局一、三小贴目,然后五挂、七顶,十一压……一上来就挑起了大雪崩。
  “朕看得出你的求胜心。”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虚化,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白子,“这种开局,就很张守中。”
  陈翊琮刚想说什么,建熙帝又接着道,“这两年他好像比从前沉寂了不少。但朕知道,他从来就不会是那种厌闻世事的隐士,即便是蛰伏,他所做的也只是默默等待机会……
  “其人确有君子之气,可用。”建熙帝轻声道。
  陈翊琮微微颦眉,对建熙帝说出的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
  “弈棋,也确实如他所言,方寸之间,自有天地……”
  说到这里,建熙帝的手停了下来,他忽然拈起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西北角。
  陈翊琮怔了一下——皇爷爷的这一步棋,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所谓至刚易折,柔则长存。”建熙帝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萎顿,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陈翊琮的心上,“……一往无前的气概固然勇猛,可留下的破绽,也不可胜数。”
  陈翊琮的背陡然直了起来。
  棋盘上黑子的局势忽然万分急迫,他勉强拉出了中央的棋筋,强行补住了两翼,然而白棋已然得势,此时再无丝毫退让。
  一时之间,棋盘上竟然有六七块地方同时对阵厮杀,陈翊琮只觉得左右捉襟见肘,再无心力顾及全局。
  再之后,就是长者对少年单纯的绞杀——建熙帝一改往昔的怀柔,其手法之狠厉,令陈翊琮根本无法招架。
  “……是我输了。”
  在建熙帝风卷残云的攻势之下,陈翊琮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投子认输。
  他隐隐感到,或许正像母妃和父王永远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建熙帝一样,他自己也对皇爷爷的另一面一样一无所知。
  “棋手者,虽百战百败而心不死也。”建熙帝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这个道理,你的师傅们大约也和你讲过了罢。”
  “是。”陈翊琮点头。
  “但这不对。”建熙帝轻声道,“这是弈棋之道,是为臣之道,却不是为君之道。”
  陈翊琮再次有些意外地抬头——可是建熙帝没有看他。
  年迈的皇帝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漫长的对弈之后,已经有些力竭。黄崇德抽来几个枕头和被褥,在建熙帝的身后堆了一个能让他依靠的小山。
  “对弈者,输了一局棋,还有下一局;为臣者,即便被罢黜,将来也总还是有被复用的可能……是进是退,只在他一振作之间而已。”
  建熙帝靠在软垫上,目光越过陈翊琮,看向了他身后的周金地图。
  “可若是为君,小错小失,大错大失,上天不会给你百战百败的机会。”建熙帝轻声道,“所以一开始,就要奔着赢去。
  “文臣武将都喜欢说那些大义的话,动不动就什么舍身取义,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不要被这种气概带偏了。”
  “儿臣不明白。”陈翊琮轻声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对吗?若是看到前途风雨如晦,那就不再向前了么?”
  建熙帝笑了一声,“当然要向前!”
  他看向陈翊琮,“但你要知道,你向前不是为了什么舍身取义,什么以身证道……你得是为了赢得终局。
  “想杀身成仁还不容易……难的是求胜。
  “不要……花错了力气。”
  这一次陈翊琮没有回答。
  他觉得皇爷爷的这番话有些奇怪,似乎有些道理,但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建熙帝又看向不远处的地图。
  “陈翊琮,朕问你……”建熙帝的声音忽然有些起伏,“金人入侵之时,倘若你坐在朕的位置上,你是求战,还是求和?”
  一旁的黄崇德立时望向了建熙帝的脸。
  建熙帝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出口,只是一片热切地望着世子。
  陈翊琮皱紧了眉,但他并没有考虑很久——尽管刚才建熙帝的那番话让他觉得有些摸不清皇爷爷究竟想听到什么回答,但对这个问题,他心中早有答案。
  “自然是战。”世子的声音略略冷了下来,“我大周的万里河山,绝不能有一厘一毫落于金人之手。”
  “好孩子,好孩子……”
  建熙帝嘴角微微上扬,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黄崇德连忙上前为建熙帝抚背。
  建熙帝轻轻推开了黄崇德的手,“你们都下去,留陈翊琮一个人在这里,朕……朕要和朕的孙子,单独待一会儿。”
  第九十八章 遗愿
  养心殿里,建熙帝向着陈翊琮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陈翊琮有些疑惑,但还是遵从着祖父的意思。
  “皇爷爷要喝点儿水吗?”他看着建熙帝微微有些干裂的唇角,“我帮您去——”
  建熙帝按住了陈翊琮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陈翊琮叹了口气,“您要和儿臣说什么,您说吧,儿臣会用心听。”
  建熙帝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道,“你知道京城的布防,一共有多少兵力吗?”
  陈翊琮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不知道。”
  建熙帝闭着眼睛,“猜猜看。”
  “嗯……一万?”
  “不对。”
  “两万。”
  “不对。”
  “……五万?”陈翊琮望着建熙帝依然带着否定的表情,“十万!?”
  “你方向就猜反了……”建熙帝笑了一声,“如果你现在去问你的张师傅,那么他会告诉你,京城的布防……一共是三千精锐。”
  陈翊琮愣了一下,“这么少!”
  “……少吗?不少了。”
  “可三千人——”
  建熙帝轻声继续,“西边的楚州,北面的秦州……都有数十万人的兵营,一旦金人有动向,他们都会挡在平京的前面。京城的布防,从来就不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不是用来抵御外敌……”陈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皇爷爷的意思是……”
  “内乱。”建熙帝目光带着些微的锐意,“三千精锐,用来掐灭那些燃起的星火,足以。”
  陈翊琮想了想,“这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吗?”
  “是。”
  “那皇爷爷为什么要——”
  “因为朕还要跟你说更机密的事情。”建熙帝拉过陈翊琮的手,他的宽袖遮盖在孙子的手心,陈翊琮感到皇爷爷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大部分了解京城布防的人,都只知道这三千精锐,”建熙帝轻声道,“但实际上,京城布防的兵力,一共是八千。”
  建熙帝的手缓缓移开。
  陈翊琮低下头,在他的手心,赫然放着半块虎符。
  黑褐色的光滑檀木,边沿涂着鲜红的血漆……
  陈翊琮只在书上见过这东西,还从未有真正将它拿在过手里。
  “皇爷爷是要儿臣……做什么?”
  “朕要你收着它。”建熙帝的声音亦肃穆起来,“凭这半块虎符,你可以调令这五千的精兵。
  “倘若之后,朝中有人要与金人言和,不论他是谁,不论他坐在什么位置……你都要……有底气去争。”
  陈翊琮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乱了起来,正想将它交回,却被建熙帝强硬地按回了四指,被迫将虎符握在了手心。
  “这些兵,一直守在朕的万年吉壤旁……”建熙帝低声道,“朕……即便是在永陵,也会……一直望着这里的。
  “你……答应朕。”建熙帝目光灼灼地望着陈翊琮,“……答应朕。”
  陈翊琮几次开口,却始终无法说出那声“好”。
  他如今终于明白了今日这次会面的分量。
  这近乎托孤的情境倏然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位陪着自己一路长大的老人,已经不久于人世。
  于是千般不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陈翊琮慢慢低下了头,眼泪几乎都要落了下来。
  “皇爷爷是在忧心……父王继位之后,会降金吗?”
  当这个问题被真正抛出的时候,建熙帝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没想到陈翊琮到底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直白地问了出来。
  但建熙帝旋即拧紧了眉,低声道,“你不了解你的父亲。”
  “但我了解我的母妃。”陈翊琮轻声道,他的眼眶微微发热,“我也了解张师傅和孙师傅——”
  “你现在还不明白。”建熙帝目光冷冽地望着自己的孙儿,“所有他现在能听得进的话,在坐上龙椅以后,就不一定能听得进了……”
  说完了这句话,建熙帝叹了口气——从陈翊琮脸上依旧不解与不信服的表情来看,现在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话中的深意。
  但陈翊琮依然坐在那里努力地思索着。
  “能……答应朕吗?”建熙帝又追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