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17节
  柏灵其实不大确定,那毕竟也只是她听过的传言。
  但这些宫人都还年轻,有宫里的推介,又有了新的身份,总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即便将来战事侵袭,以徽州地理之便利,总还是能找到一条出路的吧。
  马车消失在街角,柏灵再次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冠,迈着平稳的步子朝恭王那边走去。
  南门的城楼上,袁振和韩冲正站在那里。
  他们共同望着这一幕,直到柏灵也骑马随恭亲王离去了,袁振才回转过头。
  “看来可以动手了。”袁振低声道,“咱家再确认一遍,万岁爷的吩咐,韩大人都听清了?”
  “听清了。”韩冲冷声答道,“不让那四个贱奴活着抵达徽州。”
  “不用那么远。”袁振冷冷瞥了他一眼,“事不宜迟。拖得久了,走漏了风声,你担待不起。万岁爷急着要这四个人的命,等他们马车出了平京你就动手。还是老规矩,不要留破绽,事后把左耳都带回来。”
  望着韩冲木然的神情,袁振眼中浮起几分刻薄,提醒道,“韩大人不要一时兴起,忘记了时辰。”
  “袁公公很了解我嘛。”韩冲缓缓转头,看向袁振。
  袁振没有回应,他向着韩冲微微侧目,低声道,“那么,咱家今晚等韩大人的消息。”
  说罢,袁振便转身离开了这晚风凛冽的城楼。
  韩冲面无表情地望向暮色将尽的南方,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哂笑。
  ……
  今晚的恭亲王府,人气比往常要热闹许多。
  此时恭王和柏灵还没有回来,东面园子里的待月亭下,孙北吉和张守中都穿着常服,与柏世钧一道坐在一张圆桌上。
  待月亭外,陈翊琮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离亭子不远的小池塘边,天南地北地海侃。
  少年们对那一晚柏奕的英雄救美极感兴趣,但顾及到宜康的名声,柏奕从头到尾板着脸,头摇成了拨浪鼓,总归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虽然被李逢雨和曾久岩的各种套话烦得不行,但对柏奕来说,比起和父亲还有那些个长辈坐在一块儿,那还是和少年们待在一起轻松一些。
  待月亭下,张守中正在烹茶。
  他自己是很喜欢今日这种聚会的。
  三五人聚在一起,喝茶谈天,最是潇洒。
  如果要按官衔来算,这里柏世钧最低;但如果按年纪算,张守中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也以此为由,退去了王府的下人,亲自上阵烹茶。
  柏世钧本不擅长这种场合,然而他没想到,在张守中炉火纯青的搭讪之下,他今晚的话匣子几乎就没有关上过。
  他在这些年中遍历山河的经历,《伤寒新论》的编纂,又或是柏奕和柏灵幼年时的许多趣事……
  柏世钧很少有机会与人说这些,在太医院里的时候是被有意孤立,而换在日常时刻,他不擅饮酒,也对许多聚众的玩乐提不起兴趣,再加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呆满一年,所以大部分情形里,他只有一些来往并不频繁的君子之交。
  他有时候也会想,柏灵和柏奕这两个孩子,是不是也受到了自己这方面的影响。
  拿柏奕来说,不论他是跟着哪个师傅做学徒,认识了多少同伴,他都很少像别家的孩子一样,遇见了合得来的朋友就带回家吃饭,他也很少去别人家做客。
  与旁人的交往里,柏奕好像也一直很寡淡。
  柏灵就更不必说了。乡野里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多规矩,点大的毛孩子总是凑在一起玩。
  诸如翻花绳、踢毽子、跳皮筋儿……之类。
  可柏灵总是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反而小小年纪就喜欢坐在家里,跟着自己认字读书——偏生学得还特别快。
  柏世钧原以为她是看了乡里的男孩子们有书塾可上,所以心里羡慕也想学,可谁知道等柏灵认了字之后,压根儿也不提想上学的事,只是常常用一两个铜板或是她从山上采下的一些药材,去换着借阅一些五花八门的册子来读。
  偶尔柏灵也会来和柏世钧聊一聊书里的人事,不多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会去找柏奕——这两个孩子之间,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至于说和同岁的女孩子们一起踢键子、跳皮筋……柏世钧至今还记得,那时还没长到他腰间的柏灵,认认真真地答道,“算啦,我就不和这些小孩子在一块儿闹腾啦。”
  “唉,”提及往事,柏世钧有些感慨,“总之,我的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小就非常懂事,非常有主意的,也不用我操心什么。”
  “难怪。”一直在一旁沉默聆听的孙北吉难得地插言了,“我看柏司药和柏小太医做起事来都有几分少年老成,原来自幼心性便是如此。”
  听得儿女被夸,柏世钧笑起来,正要谦虚的时候,孙北吉又开口道,“听闻先前,宋家有纳采之意,也未请媒氏,直接就登门了。如此唐突,被拒也在意料之中。”
  张守中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许笑意,“哪有这么求亲的,他宋伯宗父子真是跋扈惯了,以为天下人都要卖他三分薄面,结果撞上了刚直不阿的柏太医。”
  “没有刚直不阿,没有刚直不阿。”柏世钧连连摆手,“只是婚姻大事这么重要的决定,总还是……要先和孩子说一声。”
  张守中笑而不语,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公道杯,将孙北吉和柏世钧身前的杯盏又满上了。
  “这话原不该我来说,”孙北吉轻声道,他看了看比自己小了好几轮的柏世钧,脸上带起老人家的慈悲,“但既然柏太医提到了,我还是想说两句。”
  柏世钧认真看向孙北吉,“阁老请说。”
  “看得出来,柏太医这些年,对孩子一直是很听任、宠爱的,”孙北吉轻声道,“但在婚事上,父母这一关,尤为重要。”
  柏世钧神情肃穆起来。
  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等候孙北吉的下文。
  第八十九章 祖孙
  恭王的马车也在这时停在了王府的侧门之外。
  王府的下人扶着恭王下了车,恭王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一同下马的柏灵,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恭王命下人送柏灵先去离此不远的待月亭,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并且,见一见王妃。
  恭王飞快地穿过王府的雕栏画栋——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太骇人听闻了。
  父皇竟然给了这个连及笄之年都没有到的女孩子单设了官职,给她在内廷专设了殿堂,甚至让她进府讲学……
  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下午的见闻全部告诉妻子。
  ……
  甄氏此时没有在房中,她正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夜读。
  恭王找了好几圈,问了好些下人,终于追来了这里。他一见王妃,便有几分委屈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甄氏有些奇怪地抬头,一眼就望见了满头大汗的丈夫。
  四目相对,甄氏忽然莞尔,她很快把手里的书册放下,抬手让一旁的婢女去给王爷捡一身干净的衣服来。
  恭王听着王妃的那些安排和吩咐,忽然觉得心里的某处缺口暂时地被堵上了。
  他气喘吁吁地在王妃身旁坐下,接过妻子递来的茶,心绪也渐渐平复。
  “你不知道,”恭王长吁了一口气,“下午可把我吓坏了……”
  “怎么了?”甄氏关切问道。
  她抬眸示意身旁的婢子都退下,小小的花园里就只剩下她和恭王两人。
  于是,恭王便将今日在养生殿与建熙帝的对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甄氏听着,不时抬手用帕子去擦恭王额角的汗水,偶尔也插言问一两句话。
  等恭王说完,他望着妻子平静的脸,脸上诧异,“你怎么都不奇怪?”
  “是好事啊。”王妃轻声道,“先前张师傅不是还和王爷商量着,要把柏灵招入麾下吗?如今父皇既让她在我们府中讲学,那我们就把握机会,让这位柏司药看一看我们的诚意。”
  “可……可这万一又是父皇的什么考验呢?”恭王压低了声音,他的脸上浮出些微的忧虑,“今日父皇可是亲自焚了她的书稿啊。”
  这个猜测一出,更多的线索就一条一条地浮上了恭王的心头。
  “你不知道,今晚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巧解了戒严,街上有许多百姓。”恭王说着,便握住了妻子的手,甄氏感到他五指冰凉——足见这忧虑的分量。
  他接着道,“柏灵骑马跟在我的马车后面,我从出宫开始就一直听到两侧有人在喊‘柏司药’‘柏司药’的,好像一下子全城的百姓都认识她了。”
  恭亲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我不是眼红什么,她能想出那样的妙计,翻手之间抓出贼人又救下那么多人的性命,的确是难能可贵之才,只是……”
  “只是什么?”甄氏温声问道,“王爷别急,慢慢讲啊。”
  “君平,我怕呀……”恭王的双眉微微颤抖,“我是真的怕呀……父皇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了,前一刻把人捧到高处,高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一刻就把人狠狠打落,不仅打落,还要株连……”
  恭王抬眸望向妻子,“你说,父皇把柏灵送进我们府里,会不会也是要试探我们?”
  “试探……什么呢?”王妃问道。
  恭王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究竟有什么可试探的……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从来都是搞不清楚的。
  他自幼时以来,都只能凭愚钝与坦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声叹息,还有无可奈何的宽恕。
  他诚惶诚恐地把自己活成书册里的古仁人,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在不经意间惹来父亲的勃然大怒。
  直到后来遇见王妃,遇见孙北吉,遇见张守中……他才渐渐从这些人的分析里,慢慢明白了一些父亲的心思。
  可直面那龙椅上的君父,于他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寒的大事。
  “王爷。”甄氏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恭王冰冷的手指上,“臣妾斗胆,要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恭王抬起头,眼中怀起期待——他就是为这话来的。
  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君平总是能扼住重点,解开他的疑惑,安抚他的恐惧。
  “臣妾听说,最近张神仙直接搬进玄修殿了,是不是?”甄氏轻声道。
  恭王点了点头,“说是,父皇的修炼到了紧要关头,所以……”
  “王爷今日见父皇,觉得他气色如何呢?”
  “感觉脸色红了些,但气色看起来却更差了,”恭王微微颦眉,“我听黄崇德说,最近入夏,父皇身上的疹子也是越起越严重,还——”
  甄氏轻轻按了一下恭王的手背,低声道,“那王爷觉得,父皇待世子如何?”
  恭王微微垂下了眼眸。
  父皇待陈翊琮……其情意之深厚,用心之诚挚,实在是有目共睹。
  在恭王的印象中,大周上下,敢直接向建熙帝辩驳甚至争吵、且还能圣眷隆渥的,大概就只有陈翊琮一个了。
  恭王至今还记得,大概是在陈翊琮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建熙帝趁着春日来恭王府共叙天伦。
  可当时,他实在是太紧张,接连说错了好几句话,以至触怒龙颜,当即被建熙帝数落不孝、骂得一无是处。
  那时他脑中只觉得一切都完了,可一旁被大伴抱在怀里的世子忽然口出惊人之语——“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皇爷爷你对父王太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