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91节
  “你也是胆子大。”
  韦十四轻声说道,并取走了柏灵的匕首。
  “这几次进宫都是应着宫里的邀请,也不会再像先前一样接受那么细的盘查了。”柏灵答道,“所以我就……试了一下。”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韦十四的声音难得地严肃了起来,“带着兵刃潜入宫闱,一旦被发现,你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柏灵点头答道。
  韦十四看了看柏灵。
  这丫头真的明白了吗?
  其实方才和衡原君在宫道上对峙的时候,他就很怕柏灵突然发作,拿着匕首朝衡原君冲过去。
  尽管他知道柏灵在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那一刻,韦十四对柏灵会作出的反应失去了把握,所以他一直在一旁随时准备着出手——那不是为了防着病恹恹的衡原君,而是为了柏灵。
  因为这段时间的柏灵,和从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柏灵看向别处,表情稍稍有些心虚,“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冒这个险。”
  韦十四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片刻的沉默过后,柏灵听见韦十四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而后,他也从后腰取出了一把更小巧的短刀,放在了柏灵眼前。
  柏灵愣了一下。
  她接过了十四递来的匕首——这把匕首的刀鞘是硬革制的,没有什么雕花。
  拔刀出鞘,匕首的刀身通体漆黑,刀身很薄。
  这是一把半齿匕首,前部分是平刃,适合推切,后半部分有齿刃,适合拉锯。
  匕首的握把也用软革抱住,摸起来不像先前的那把那样冷,最末端的金属面裸露着,刻着一个小小的“韦”。
  “换这把吧。”韦十四轻声道,“外出或者在家的时候可以用,但绝不能带进宫里。”
  柏灵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
  韦十四轻声道,“反正就算收了你的刀,我也挡不住你再买,是吧。但你在街上能买到的匕首品质都太差了,我不如给你换一把好一点的。”
  柏灵低头笑了起来,她有点惭愧地用手臂挡住了额头,一时间不大好意思抬头去看韦十四的眼睛。
  “谢谢……”
  “不客气。”韦十四低声道,“但你要记得你今晚答应了我什么。”
  柏灵轻轻颦眉,良久,才真正应了一声“好。”
  ……
  这一晚,在柏奕和柏世钧回来之前,柏灵又开始料理起了家务——家务就是这样,明明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但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生活里始终有这样那样的细节告诉你,这里还需要继续打磨,直到你决定做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每当柏灵觉得一切都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会开始打水洗院子里的地,这几乎成为了一个家务收尾的仪式。
  这个习惯是柏奕留下来的,他似乎对一切灰尘、头发都不大能容忍。
  他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把院子里的地洗一遍,桌子柜子上的边边角角也要擦干净……所以从前他在百味楼学厨的时候,柏灵会算着他回来的日子,提前一天开始打扫屋子和小院。
  这样等柏奕回来,屋子里的洁净程度就差不多刚刚勾上他的合格底线——然而他还是要亲自动手,把整个屋子再拾掇一遍。
  已经快要过子时了,外面终于传来了柏世钧和柏奕的脚步声。
  未等他们敲门,柏灵就已经跑去了门边,将门闩取下。
  门一开,柏灵那句“你们回来了”还没有喊出口,就愣在了那里——门外站着特意送两人回来的病患家属,借着那人手中灯笼的光,柏灵看见柏奕和柏世钧两人的衣服都沾满了血污。
  柏奕迈着大步往里走,柏世钧则在外头和病患家属温声道别,他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让那提灯笼的中年人不住地拭泪。
  等柏家的院门再关起来的时候,柏奕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去厨房烧水准备简单冲个澡。
  柏灵也追去了厨房,正见柏奕往灶台下面熟练地添柴。
  “你们今晚去做什么了?”柏灵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
  “别怕,是城南今晚有流民作乱,所以出了几起伤人的事……感觉最近晚上还是少出门为妙,”柏奕皱眉说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望着柏灵,笑道,“我今晚和爹配合着,给四个人做了缝合。”
  第五十一章 吹水和治愈
  柏灵敏锐地捕捉到了新的信息,“……平京什么时候有流民了?”
  柏奕没有立刻回答。
  火光映着他的脸,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复杂。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风轻云淡地开口道,“其实这几年里一直都有的,只是数量少,和乞丐、流浪人混杂在一起也看不出分别。”
  “都是从北方来的吗?”
  “嗯。”柏奕点了点头,“这半年变多了,以后……应该还有更多吧。”
  柏灵目光微沉,“现场怎么样了?”
  “还是蛮惨烈的。听说是入室抢劫,城南那边的屋子很破,一间大屋里面有时候会挤三五家人。所以伤亡惨重。”柏奕平静地答道,“我和爹赶到的时候,伤得比较重的基本已经处于失血休克的状态了。这边又没有输血设备,基本就只能等死了。”
  “伤亡了多少?”
  “十一二个吧,”柏奕低声答道,“凶手已经全都缉拿归案了。这么恶劣的案子,估计等审讯的时候又会震动朝野。”
  柏灵忍不住转过身,看了看自家的院子。
  被人入室追杀的事,在这里也发生过一次。
  只不过当时太后派人送了点心来,她和柏奕才逃过了一劫。
  柏灵走到柏奕身边,坐在了近旁的木桩子上。
  “……手术顺利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很顺利。”柏奕点了点头,眼中又流露出几分微妙的柔和,“反正都是先清创再缝合,需要的东西我之前在太医院都备齐了,所以不是太难。不过最后能不能救下来,还是得看天。伤口那么深,这儿又没有破伤风疫苗……很难讲的。”
  说到这里,柏奕顿了顿,“总之,我让人把伤者都抬去太医院了,那边有学徒能日夜照顾着。我们先观察看看,至于能不能撑得过去……至少得过两个礼拜,才能有确切的定论。”
  “那这两周,你会很辛苦了。”
  “是啊,我明早就得早点儿过去看看情况。反正和从前查房也差不多。”他这时才有些在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柏灵,“你今天在宫里是不是累一天了?我感觉你脸色比昨天晚上还要差……要是没别的什么事,你快去休息吧。”
  柏灵只是摇了摇头,“就算现在去睡,也睡不着。”
  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木桩后的壁柜上。
  望着火堆,柏灵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
  “……我有点怕打仗。”她喃喃地说。
  “嗯,大家都怕。”柏奕拿着一旁的长棍捅了捅灶台下的火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你会上前线吗?”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柏灵,柏灵也正看着他。
  “不会。”柏奕答道。
  柏灵垂眸笑了笑,“真的吗。”
  柏奕站起身揭开了锅盖,锅里面的热水已经开始微微沸腾,他提来两个水桶开始盛水,一面干活儿一面道,“你听过关于罗素一战的那个笑话吗?”
  “什么?”
  “就是一战的时候,大哲学家罗素没有上战场,一个老太太指责他,‘小伙子,别的年轻人都换上了军装在前线保卫文明,看看你自己,你不觉得惭愧吗?’。”
  “嗯。”柏灵点头,看着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柏奕,非常配合地开口,“那么罗素是怎么回答的呢。”
  柏奕板着脸,“‘哦,夫人,我就是他们要保卫的那种文明’。”
  黑暗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柏灵舒了一口气,她拍拍衣服站起身,帮柏奕递来远处的空桶。
  柏奕接过了空桶,“如果是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我估计也会拎起袖子往前冲吧。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只有那个年纪的人才会敢于冲锋陷阵。相信自己能带来改变,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口号献身……但你看看历史,这个世界变过吗?”
  柏灵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问题,她不久前也在想。
  柏奕接着道,“所有的战争都是一群人在为一小撮人的疯狂买单。医生们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攻克一种疾病,来挽救成百上千病人的性命。但那些权谋家翻手之间,就能把成千上万的、健康的,年轻的身体投进绞肉机里……”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转轻,“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柏灵没有回答。
  她微微昂起了头,这个问题,好难回答。
  柏奕深吸了一口气,“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一生的理想抱负,追寻某种必然的使命……等大一些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头去看自己的家庭,看自己所在的圈子,甚至是那些让他感到陌生、从未实际接触的阶层。
  “他会看到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看见自己的渺小……总之,他会明白,自己归根结底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也会明白,某些喊得震天响的口号,都是假话、空话,是糊弄人去卖命的诱饵。
  “比起那些东西,你会更在乎你一家人能不能吃饱,你的孩子能不能上学,他能不能平安长大。”
  柏世钧的咳嗽声从老屋那边传来。
  柏奕露出一个苦笑,“他除外。”
  柏灵静静望着柏奕,她已经又坐回了先前的木桩上。
  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言行之间,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描述成某种现实的、成熟的……甚至是带着些许市侩的形象。但实际上呢,在某些触底反弹的时刻,他的选择和柏世钧根本就没有多大区别。
  柏灵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又一次觉得放松了下来。
  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两人聊着聊着,就把彼此的担心从现实层面拽向了一种抽象的框架讨论,而他们俩又都很擅长在这种话题上吹水。
  明明现实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突然之间,它就变成了一个能够以熟悉的认知结构去理解、拆分的东西。
  柏灵撑着下巴,轻轻晃动起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