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88节
  第四十六章 自己
  孙北吉一目十行地看起了张守中带来的供词。
  他看的时候,张守中已经站起身去拿一旁的铜盆,待孙北吉读毕,张守中立即吹燃了火折,将带来的两张薄纸全都烧了。
  “柏灵……”孙北吉抬头看了看站起身的张守中,“又是这个名字,感觉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就没怎么在耳边断过。”
  “阁老不必忧心,林氏的这些供词已经被证实是诬告了,”张守中轻声答道,“我看她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位柏司药大白天潜入慎刑司的话。”
  “诬告吗。”
  孙北吉微微垂眸。
  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说出来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反而有几分可信……
  两人沉默着看着纸张在铜盆中化为灰烬。
  “难料啊,”孙北吉轻叹了一声,“云泥之别,有时候也就在陛下一念之间罢了。”
  “还有一件事,阁老可能也该知道一下。”
  “什么?”
  张守中压低了声音,“等到明日,一直寄养在咸福宫的小皇子,就要被贵妃接回承乾宫了,”
  ……
  “娘,明明是大喜事!您为什么不开心啊?”
  屈家的宅院里,屈修不解地望着坐在桌前的母亲.
  今日宫中传出了两个消息——林氏即将伏诛,贵妃即将迎小皇子回宫,不论哪一个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再加上前几日郑淑阴差阳错,意外抓住了一直潜伏在承乾宫的眼线胭脂……
  这段时间简直是接连喜事,鸿运当头,老天庇佑!
  经历了那么多次起起伏伏的意外,屈修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了。可屈老夫人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目光冷得像是冬日的原野,清清冷冷毫无生机。
  “……她出不来了。”
  屈老夫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啊?”屈修拧起了眉,“什么出不来了?”
  屈老夫人没有回答。
  如今她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柏灵三天前在酒家茶室的那番剖白。
  那个女孩子的冷言冷语,目光里的凛冽坚持,忽然一下活灵活现地冲进了屈老夫人的脑海。
  直到得知林氏被处凌迟的这一刻,她才真正领会到柏灵当时话中的重量——这一瞬间的猜测、怀疑、恐惧、懊恼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一切,都是柏灵的主意吗?
  她是怎么办到的?
  屈老夫人只觉得心跳飞快——这个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小小司药,忽然间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干净利落地咬开了敌人的咽喉,毫不拖泥带水。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面对着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
  屈老夫人扶住了心口,她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惊悚——柏灵似乎一直都是站在贵妃身边的。
  如果这个人,当初阴差阳错地站在了屈家和承乾宫的对立面……
  见母亲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屈修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娘,你到底怎么了?”
  屈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推开了一直在旁边聒噪的儿子。
  她颤悠悠地拄着木杖站起来,眼睛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用近乎呢喃的语气低声道,“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别跟来。”
  “这会儿要吃晚饭了,您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屈修连忙凑上来,“用不用我去帮您喊个——”
  “我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屈老夫人突然沉声嘶吼,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沙哑而凄厉的底色,“你不要再来烦我!”
  屈老夫人带着几分慌乱夺门而出。
  在夕阳的光雾里,屈修愣愣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
  这天夜里,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柏灵侧卧在自己的床榻上,表情有些痛苦。她的呼吸渐渐急促,两只手轻轻扑腾,而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梦见一身艳红的林婕妤慢慢向自己走来,等走近时她才发现那鲜红的不是衣裙,是被剥下的血肉。
  柏灵艰难地坐起来,捂着心口轻轻喘息。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恐怖向的噩梦了,周围的暗影,窗外的雨声在忽然间都变得可疑起来,她瞬间握紧了放在枕头下的匕首。
  铁器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却像一只抛向水底的巨锚,让柏灵在风浪中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厅堂里在这时传来掏炉子的声音,柏灵披上衣服站起身,轻轻巧巧地往外走。
  昏黄的灯火下,柏奕正在准备熨他明天去太医院要穿的衣服。
  一旁的小铁炉子已经升起了火,炉子上正热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熨斗。
  他把手伸进桌上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碗里,五指沾水以后在衣服上轻轻抖洒,直到布面均匀湿润,他才拿起热腾腾的熨斗,小心地将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熨平。
  直到熨斗走了好几个来回,柏奕才觉察到有视线。他抬起头,就看见柏灵光着脚站在房间门口。
  “……是又漏雨了吗?”柏奕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房间的屋顶已经补好了。
  得到这个回答,柏奕便又低下头熨自己的衣服,“睡不着?”
  “嗯。”柏灵点了点头。
  她慢慢走到大桌旁边,两脚踩在椅面上,蹲坐着看柏奕做事。
  柏奕的手非常地稳,从领口到衣尾,他几乎以一种悠扬的节奏走完了一条直线,没有丝毫停顿和卡壳。
  两人聊了聊最近太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柏奕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来闹事的郡主,皱着眉头劝道,之后还是不要想上什么玄青观了,里面怕不是一个狼窝,听得柏灵笑了起来。
  两人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柏灵忽然道,“你听过那句话吗,那个日本的设计师山田耀司——”
  “山本耀司。”柏奕纠正道。
  “啊,山本耀司。”柏灵点了点头,“他有一句关于‘自己’的话,我有点想不起来具体是怎么说了,就记得后半句……”
  柏奕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那句话非常有名——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对,”柏灵点了点头,“就是这句。”
  “这句话怎么了?”
  “我刚刚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柏灵抱着膝盖,“撞上很强,很可怕,水准很高的东西,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那如果有人撞上的是很强,很可怕,但水准很低的东西……那久而久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是谁,产生什么误解?”
  第四十七章 林氏之死
  柏奕沉吟了一会儿。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铁熨斗放回炉子上,然后熨好的衣服规整地叠在一旁。柏灵这时才看到,原来木桌上垫着家里已经不用的被褥——刚好被柏奕拿来当熨衣服的棉垫了。
  他轻轻抖了抖另一件待熨的长衫,再次将衣服铺开在桌上。
  “我觉得不会吧。”柏奕开口道。
  “为什么?”
  柏奕弯腰拿起了熨斗,还是像先前一样,波澜不兴地低头干活儿。
  “按说,撞上的东西越是强硬,撞击越是激烈,人就会越明白自己不想变成什么样子,这种‘不想’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对吧?”
  柏灵怔了怔,微微歪着头想着。
  “不过我怀疑,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有这种碰撞的机会,因为要直面这种冲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柏奕手里的动作随着他的思考而慢了下来,“有时候,为了能舒服一点,人会忍一忍让事情过去。可能我们选择忍耐的那些东西,才会慢慢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说罢,柏奕放了熨斗,“你觉得呢?”
  “……好像也是。”柏灵郑重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柏奕笑了笑,“那现在睡得着了吗?”
  柏灵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穿过屋门外细密的雨帘,过了一会儿,又歪头看着柏奕的手,“……我继续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啊。”柏奕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在家啊,你想待哪儿都行。”
  “嗯。”
  柏灵还是像先前一样,抱着膝盖在椅子上坐着。
  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然看着柏奕继续在旁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熨烫的动作。
  她忽然觉得,也许只要柏奕还在身边,自己的坐标就不会丢。
  ……
  夜更深了。
  慎刑司的另一处地下,行了一整晚刑的刽子手已经累了,几人看着时辰,约定明日一早再来开始第二天的活计。
  被吊在铁链上的女人,已经认不出容貌。
  凌迟之刑很有讲究,第一刀剜在心口,以此处的肉祭天;第二刀剜在前额,将一整块额上的头皮耷拉在眼前,挡住犯人的视线。
  这全程一共 3600 刀,从胸膛起刀,每一片宛若指甲盖大小,第一夜先走了三百余刀,刀尖所及之处,宛如覆上了一层深红色的鱼鳞。
  在一片静寂之中,一道脚步声清晰地从正前方传来。
  这脚步沉稳,有力,必定是强壮的男子。
  林氏已经记不清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却仍能听见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