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68节
  “他们反复做痛苦的梦,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断在脑中闪回,一旦接触到会勾起回忆的人或事,强烈的痛苦就会被唤起,所以他们逃避、愤怒、自责、悲痛……但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情绪反应。
  “等事情过去三个月到半年,这些症状会开始慢慢消退。到这个时候,大约就有一半的人可以把这一系列的创伤体验,整合到自己对生活的认知中去了。他们会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一些珍贵的成长体验,也会渐渐懂得怎么以一种更平和、开阔的心境,去诠释这一类的遭遇。
  柏灵顿了顿,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另一面。
  “但是有一部分人始终都无法走到这一步,他们会一直困在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持续地体会到 ptsd 的症状,直到这些症状让他们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逼迫他们不得不就医、去直面这些过去的问题,病况才真正暴露出来——但到了这个份上才就医的患者,往往已经忍耐了十数年甚至更久,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因为等到了这个时候,患者面临的问题常常不止一种,他们的回避和压抑里往往混杂了严重的抑郁、焦虑、强迫甚至是躁狂等一系列的问题,处理起来就会很麻烦。”
  柏灵叹了一声,“目前不知道这位申将军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还不好对他的病况下论断。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将军完全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连基本的配合问诊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接受后续的治疗。”
  柏世钧大致听了个明白,也是一声叹息。
  “听起来,都像是心病啊。”
  柏灵仰头看向父亲,“爹最好不要把这些情况描述成‘心病’,不然会有个风险。”
  “……什么呢?”
  “人总是会对‘心病’抱着一种普遍的期望,”柏灵轻声道,“心病应该是可以自行调节、不治而愈、随着时间慢慢被淡化的,但实际上,够得上被称为一种‘病’的心病很多都不会自行痊愈,相反,那些症状其实会随着时间的推延慢慢加重。”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叫它们的本名,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应激障碍就是应激障碍。”柏灵低声道。
  “那这病,如果申将军配合的话……你有把握吗?”柏世钧再次问道。
  柏灵这次抬头看天,没有立刻回答。
  “难说呢,感觉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晚,柏灵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
  那位申老将军冷漠拒绝的姿态,让她骤然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在小姨失踪之后,那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痛苦时光,也是一段非常标准的 ptsd 病程。
  对他人异乎寻常的防备和不信任,对医院、警署、消防队甚至是校内学生会等一系列成建制组织的恐惧,夜间反复出现的梦魇,还有无论如何都抹之不去的、对时光倒流的渴望。
  ——为什么在小姨被抓走的那个瞬间,她僵在了台上呢?如果当时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小姨就不会被抓走了呢?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再用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她甚至能够很清晰地辨析这其中存在的两种非常典型的认知偏见。
  但在当时,这两个问题简直就像日夜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么……那位申老将军,此刻也在面临相似的情况吗?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坐了起来。
  事情对她来说比想象得要复杂,虽然在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不会像先前一样那么频繁地梦回初中小礼堂,但在今晚真正见到申集川以前,她并没有想到,光是今晚见的这一面,就已经唤起了她对往事如此深刻的追忆。
  她不得不对自己的状态保持警惕,这一阵无由来的隐忧本身就令人有些不安。
  正此时,院子里传来衣衫抖动的声音,柏灵索性披上了外衣,带着鞋往外走。
  柏奕正在收院子里的衣服——那是她上午洗好的,晚上回来时还有一点点潮,这会儿已经干了。
  柏奕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柏灵扶着门站在那里。
  “还没睡啊?”
  “有点……睡不着。”柏灵走到月光里的院落里,像往常一样坐在了井边,“出来坐会儿。”
  “刚好我也有点儿事想问你。”
  “嗯。”柏灵揉着眼睛,“什么?”
  “你是怎么想自己婚事的?”
  “……?”
  柏灵一下没反应过来,等缓过神,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话题转得太快了……我有点接不住。”
  柏奕认真道,“今天我和曾久岩出去,正好聊到这件事。你现在这个处境,婚事太容易被当成筹码了……得提前做好一些打算。”
  柏灵双手抱膝,“什么打算呢?”
  柏奕把衣服抱进了屋,随手放在干净的桌面上,然后提了把椅子出来,坐在柏灵的对面。
  “其实也就两种方法,”柏奕轻声道,“一个是现在就先订下一家婚约,等两边交换了婚书,那这事儿就算尘埃落定了。”
  “呃……下一个?”
  柏奕蜷起四指,置于下颌,轻轻咳了一声,“……你考虑过去道观拜个门庭,先做几年道姑么?”
  第十二章 各自的恋爱
  柏灵觉得自己头上徐徐浮起了三个问号。
  “……成了道姑,就不必再与人成婚了么?”
  “具体看你修的是哪一支了,”柏奕说道,“比如见安湖西畔的那个玄青派,女弟子入门之后至少十六岁才能开始考虑婚配。”
  “诶,这样吗。”柏灵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等于一下就解决了未来五年的问题……”
  柏奕点头,“是啊,她们是个女观,观里的死规定是门下弟子不到十六不得婚配,但即便到了十六岁,也还是有余地可以转圜。比如里面有一位宜宁郡主,就是靠修行的借口拒绝了这些年里建熙帝的几次赐婚,至今快四十了仍旧没有嫁人。”
  “那感觉是可以考虑……”说到这里,柏灵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一定得住进观里去修行?”
  “嗯,那当然了。”柏奕道,“所以也不急在这一时,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去观里找找门路,了解了解看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柏灵叹了口气。
  她是不想早早嫁人,但为了不嫁人就去苦修,是不是也太惨了。
  “是可以先了解着,不过具体的执行还是再说吧,”柏灵挠了挠头,“万一我哪天突然就遇到了喜欢的人呢,到时候想成亲还成不了,那不又麻烦了。”
  柏奕这时才想到了这一层,但一转念,又犹豫道,“可就算遇到了喜欢的,十六之前就结婚……好像也有点太早了?”
  “是有点儿,我上辈子二十六都没结婚呢。”说到这里,柏灵忽然看向柏奕,“你结过吗?”
  柏奕也看了看她,稍稍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我是医生,还读博了,你说呢。”
  柏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良久才平息问道,“所以……你是一直忙到连恋爱也没得谈吗?”
  “工作以后就没有时间了。”柏奕答道,“学生时代有过两段,不过也都没有走到最后。”
  柏灵有些好奇地看向他,“都是为什么分的手呢?”
  “第一次是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就是遇到家里出事。”柏奕又重复一遍,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总不能刚在一起几个月,就让女朋友跟我回家,和我一起带孩子吧。”
  柏灵想了想,试探地开口道,“是异地,然后就分手了?”
  “嗯。”
  “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惜……”
  柏奕淡淡地笑了笑,“不可惜,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你呢?”
  柏灵略略侧过头,“谈过,但谈的时间都不长,每一段可能两三个月就结束了。要和一个人长久地、亲密地相处下去,其实不大容易。”
  柏奕略有些惊讶,“你……?”
  “很奇怪吗,”柏灵笑着道,“难道你们做医生的,就不会生病吗?”
  “但至少……会有意识地在生活里降低安全风险吧,”柏奕思索着答道,“如果你本身就对疾病的性质比较清楚,就有办法避开它。”
  “在亲密关系上的问题,应该很难靠自己的力量避开吧。”柏灵轻声道,“因为自身的逻辑即便处于矛盾之中,也早就在多年的生活里变得自洽了,没有一个外部视野置身其中,就很难发现问题的所在。所以很多人很容易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总是在犯同一个错误。”
  柏奕坐直了背,“诶……想听。”
  柏灵看了看他,“想听什么?”
  “想听人为什么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柏灵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着抓了抓自己的额头,“我想想……”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右手握拳,在左手的掌心上轻轻打了一下,“你听过蓝胡子的故事吗?”
  “……蓝胡子,”柏奕想了想,“童话吗?”
  “对,童话。”
  “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柏奕说道,“你讲讲看?”
  柏灵笑了笑,她低头想了片刻,轻声开了口。
  “这个故事呢,是说有一个长着蓝胡子的商人,独自居住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城堡里。
  “有一天,蓝胡子在回城堡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庄。一个少女从他的马下经过,他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少女,于是蓝胡子就到少女家中,向她的三个哥哥表明求娶少女之心。
  “三个哥哥同意了这门婚事,少女就随蓝胡子一起回到他的城堡。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两人过得非常甜蜜,蓝胡子带她逛遍了这座城堡的每一处房间,和她分享着自己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蓝胡子又要出远门,临行前,他把妻子喊道身边,交给她一串钥匙,蓝胡子对妻子说‘这城堡的一切都属于你,你可以拿着这些钥匙独自游荡,只有一件事,你必须万分小心……’”
  柏灵说着,凭空捏起了什么,伸到柏奕的眼前。
  柏奕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柏灵的手,又看了看柏灵的眼睛。
  柏灵的表情变得阴冷,她用蓝胡子一般阴沉而严厉的口吻说道,“‘这把小小的金钥匙,能够打开阁楼的房间,而那个地方,你要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进去。’”
  柏奕笑了一声,“……所以后来妻子一定进去了。”
  “是的。”柏灵也笑起来,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平静,她轻声道,“妻子在蓝胡子走后,先是遵从约定,独自在城堡中生活,她一个人又逛遍了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推开了每一扇窗户,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阁楼里的景象也越来越好奇。
  “阁楼里究竟有什么呢?妻子每一天都这样想着。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非要用真相去填补。于是就在某一天下午,妻子鼓起勇气,拿着那把小小的金钥匙,走上了阁楼……”
  也不知道是今晚的月光太好,还是柏灵的讲述太吊人胃口,柏奕竟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一片黑暗中,妻子推开了那道门,一股难言的恶臭扑面而来,她往里走了几步,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也就在这时,她看见墙上钉满了尸体——那是蓝胡子的前妻们,每一个不听劝告,走进阁楼的前妻。”
  第十三章 蓝胡子的影子
  “妻子惊恐万状,脚下一滑跌倒在阁楼的血泊之中,钥匙也随之落在了地上。她捡起钥匙,匆忙从房间中逃了出去,换下了血衣,又将沾染了血污的钥匙拿去水池边冲洗。
  “然而这时她才发现,那把金色的小钥匙的血迹是冲不掉的,洗干净了一面,血迹又会从另一面渗过来。妻子绝望万分,蓝胡子却在这时回到了家中,进门就要妻子归还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