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52节
  事情渐渐变得无聊起来,柏灵自始至终都没有站起身,她花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来调整四人呼吸的节奏。
  屏风后的丘实强绷着脸,忍着困意打了个呵欠。
  一盏茶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柏灵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更慢,更低沉。
  但她口中的内容一直都在重复,身体每一个部分的放松、呼吸的调节……
  屏风后的人看不见四个宫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身体偶然动了一动,而柏灵仍在低声说着那些听起来似是而非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只会听见我的声音,其他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极远、极远,它们不会打扰到我们,只会帮助我们更深、更融洽地沉浸。”
  “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渐渐变得沉重,当它们沉到某个临界点时,你可以完全地放任它们,享受这种全然放松的感觉,你也将自然而然地进入到催眠的状态……”
  柏灵凝视着眼前的四人。
  催眠的深度一般分为浅、中、深三种,而每一种又依据其程度被分为两级,一共六个级别。
  从浅层的眼皮胶黏、躯体僵直,到中级的遗忘数字、疼痛丧失,再到最后产生幻觉,需要的引导程度也各不相同。
  现在的四个宫人大约处在浅度催眠的第二级。
  如果现在是在催眠的教学课上,那么老师一般会喊两个同学搬两把椅子过来。处于这个阶段的被催眠者身体僵直,只要把头和脚分别放在两把椅子上,就能如同一块木板一样被架在空中,身体中段不用放任何支撑。
  在进入了催眠状态之后,外界轻微的干扰也就不会对当事人造成太大影响。柏灵抬头望向屏风后面,“皇上,我要开始问话了。”
  屏风后面负责记录的两个宫人立刻挺直了背,随时准备着记录下柏灵的审讯。
  建熙帝没有回答,但他缓缓地从御座起身下地,向着柏灵的方向慢慢靠近了几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四个被催眠的宫人。
  ——在听到“皇上”两个字之后,这四个人也一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慌张,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一点要行礼的意思。
  这未免有点太不可思议。
  众人面上毫无反应,但心中已经激起了惊涛——柏灵做了什么?
  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她仅仅是坐在那里,反复地唠叨着、唠叨着……
  这算什么?
  言灵?
  金枝不自觉地往张神仙那边靠了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时变得更加惨淡——这个柏灵果真太邪性。
  “现在是可以说话的吗?”宁嫔在屏风后轻声问道。
  “可以,但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柏灵轻声道,“娘娘是想说什么?”
  宁嫔微微眯起眼睛,“你问你想问的,本宫先看一看。”
  柏灵轻轻唤了一声坐在最左端那个宫女的名字,一口气问了她许多事情,本名叫什么,今年多大,家住何处,什么时候进的宫。
  宫人一一答了,声音也和柏灵先前的语调一样,没有什么起伏。
  听到这里,屏风后的宁嫔忽然道,“你们都说说,在储秀宫里最讨厌谁,最害怕谁?”
  没有人回答。
  林婕妤侧目望向宁嫔,声音中带着几分微恼,“姐姐问这个是想干什么?”
  “光问名字家人,谁都敢答,”宁嫔面不改色地道,“不问这种平日里没人敢说的问题,妹妹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不是在说真话?”
  说着,宁嫔皱起了眉,有几分不满地看向眼前的宫人,“他们怎么不答话?”
  柏灵看向建熙帝的影子,“皇上,要问吗。”
  “问。”建熙帝轻声道。
  柏灵将宁嫔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在座之人由左及又依次开口,前三人的答案如出一辙,害怕与讨厌的人总归是在他们的直接上级与林婕妤之间打转
  最后一人则直接答道,“最害怕林婕妤,最……讨厌……皇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呼吸又停住了。
  站在旁边的丘实忍不住看了建熙帝一眼,然后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
  建熙帝双手抱怀,微微合起了眼,狭缝之间的目光透着凶厉。
  “问她为什么。”
  柏灵看向眼前的宫女,“为什么害怕林婕妤,讨厌皇上呢。”
  “……因为每次皇上一来,娘娘都要折腾我们好久,动不动就要挨打,挨骂,饿肚子不让吃饭。”宫女的声音很低,很慢,“上个月,在里头伺候娘娘的得喜,就因为说错了话,不仅把自己作贱进了浣衣司,还连累弟弟进宫挨了刀子……”
  她顿了顿,又道,“只要皇上不来,我们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他一个那么大年纪的——”
  “可以了。”柏灵低声打断了宫女的话,“已经可以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除了那四个宫人的表情还一如既往,剩下的各自有各自的变化。
  建熙帝拂袖转身,又重新大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接着问!”
  柏灵略略沉眸,神情看起来有些担忧,她看向方才说话的宫女,轻声道,“你是今晚第一个撞见宝鸳的,你先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吧。”
  第二百六十章 真相
  “宝鸳……”那宫女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而后微微颦眉,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对,宝鸳。”柏灵点了点头——尽管宫女不可能看到这个动作,她轻声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出门?”
  宫女声音低缓地开口道,“是……金枝让我去内务府,将桐木娃娃的事情上报。我推开了门,看见一个不认得的宫女,正在我们储秀宫外的甬道上,弯着腰、四面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柏灵轻声道,“是弯着腰四面看,还是站在雕窗旁往里看?”
  “弯着腰四面看。”
  屏风后传来一声纸张抖动的声音,建熙帝抽出了一纸供词,一旁丘实连忙举着烛台靠近给建熙帝照明。
  柏灵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那为什么,今晚你要对黄公公说,宝鸳是站在雕窗旁往院子里看?”
  “因为在把那个宫女抓进来之后,金枝就是这么吩咐我的。”
  屏风后的金枝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反驳,只是刚说完第一个字,就已经被宁嫔身边的张福海恶狠狠地捂住了嘴巴。
  张福海用力抠住了金枝的嘴,指甲直接刺入了她的上颚,另一只手则捏住她的外颌,而后稍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她的颞下颌关节给卸了下来。
  脱臼的剧痛让金枝几乎要昏厥过去,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拖她出去。”建熙帝头也不抬,仍望着手里的供词,“先打二十板子。”
  宁嫔深深地望了张福海一眼,张福海满是横肉的脸上立即勉强挤出一个谦卑的笑脸,“奴婢明白。”
  林婕妤坐在角落的椅塌上,眼睁睁地看着金枝发着意味不明的咕噜声被拖走,她终于明白,这个夜晚的猎手不是她,此刻她已经成了猎物——在座所有人,都正在参与这一场针对她的绞杀。
  ——你的明公要你死。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柏灵。
  隔着近乎透明的薄纱,林婕妤看不清柏灵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在烛火下明暗分明的脸和身形。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第一次笼罩在林婕妤的心头。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怕过死。
  她是在百花涯的暗巷里长起来的人,自幼就看惯了所谓的生死。那无非就是,你前一天还在和他谈笑风生的人,后一天就凭空消失在了这条街巷上。
  再过十几天,他又就变成泡发的腐尸,被人从河里捞上来。
  死了就是死了,再风光的人,死后也只是一堆坏肉。
  而那些生前对你百般讨好、不惜一切只为博你一笑的,转头就又能投入他人怀抱。
  只有活着本身是真的。
  东西吃到了,就是吃到了;
  宝贝抢着了,就是抢着了;
  你享了这一刻的乐子,那这一刻的乐子就是你的……
  而一切身后的好名声、坏名声,过了两三个月就像滴入了湖心的雨水,什么也不会留下,谁也不会记得。
  可是这一刻,林婕妤忽然觉得有些冷,她说不出缘故,只觉得眼前柏灵携风雨而来,而其中隐藏着某种叫她惊惧的东西。
  柏灵也听到了金枝的那一声尖叫,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林婕妤的方向,然后又看回了眼前的宫人。
  “金枝具体是怎么说的。”柏灵问道。
  “她说这件事会闹得很大,圣上会龙颜大怒,如果我不按照她教的话来讲,她事后一定诛了我的九族……”
  屏风后的宁嫔暗暗咬牙,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诛人九族!”
  “她还吩咐了别的什么吗?”柏灵问道。
  “有。”宫人轻声答道,“她还吩咐了一件事不让说。”
  “是什么?”
  “花圃里的猫,是金枝吩咐我趁着下午外头没什么人的时候,专门从沁园那边抱来的,奴婢本想多抓几只,但猫儿敏锐,最后只抓来了一只大狸花和一只小三花……”
  ……
  如此这般,柏灵依次完成了对四人的问话。
  原先的供词基本上全部被推翻,所有的关键信息矛头尽数倒转,从宝鸳直指金枝。
  “该问的,我应该都问完了。”柏灵向着屏风望去,“皇上和各位娘娘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尽管还有许多细节尚不清晰,但有一件事已然没有任何疑问——今夜这场桐木人偶的乌龙,完全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
  宁嫔带着一抹冷笑看向林婕妤。
  今晚胜负已分。
  片刻的沉默过后,柏灵轻声道,“如果没有的话,皇上和娘娘们可以先回正殿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把他们从催眠里唤醒。”
  “你就当着我们的面唤吧。”宁嫔看了看一旁的张神仙,“不差这一会儿。”
  果然,建熙帝也没有动,他微微前倾看着柏灵的动作,近乎目不转睛。
  柏灵仍旧坐在四人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