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36节
  但是,平时每天都在嫌时间少、不够用的世子,这两日开始变得长吁短叹。她也就顺路看了世子两次,两次都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花草、砚台发着呆——手里握着那个仙灵苑里求来的平安符,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色彩。
  “回娘娘!”卢豆吓破了胆,声音也越来越低,“昨日世子爷是去了东林寺,和曾小侯爷他们一块儿去的……”
  “东林寺?”王妃着实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们去东林寺干什么?”
  “奴婢这个就真的不知道了,是真的不知道了!”卢豆吓得哆哆嗦嗦,“娘娘知道世子爷心思细,心里有事情,从来都是瞒着旁人的,奴婢会知道世子爷要去东林寺,也是因为爷问我知不知道东林寺为什么起火……但奴婢怎么会知道这个嘛!”
  王妃略略颦眉。
  忽地一个想法掠过了她的脑海。
  世子前几天向她要去了另一个仙灵苑里的平安符,说是“要送给一个朋友”。甄氏记得,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也泛起了某种微妙的温情。
  事实上,以一个女性的敏锐觉察,她早已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春日里一切草长莺飞,孩子毕竟也长到了十四五岁……有些事情该来的总归是要来,哪个少年不怀春呢?
  但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儿子性子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打定主意不说的事情,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开口——如果真的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可能原本愿意开口的事情,他反而更不会说。
  有些事情总是会自自然然地发生,本就不必开口问。
  只是怎么会专门跑到东林寺去啊,那里能有什么小姑娘,全都是小和尚、大和尚,还有老和尚……
  想到这里,王妃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她记得东林寺里,有不少面目清秀的年轻僧人,京中许多纨绔子弟不爱红颜专好男风,所以时常上山,礼佛是假,调戏僧侣是真。
  甄氏霎时抓紧了桌角,整张脸都绷紧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恭王府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
  “知道了……”甄氏迅速地平复下心情,“你……你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该怎么伺候世子,还是怎么伺候世子。”
  卢豆悄然抬头,“那……那这几日,奴婢……”
  “你什么也不用管了。”甄氏低声说道,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里,浮现了几抹决心,“该问的,我都会亲自去问。”
  ……
  陈翊琮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功课。
  明日张师傅会来讲学,而先生在大休沐前布置下的策论,自己这几天一个字都没动,所以今天曾久岩又跑来喊自己出去玩,他严词拒绝了。
  在功课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像张敬贞那样,事事都早早安排,早早完成,而是常常把手头的事情留到最后去做——只是这个“最后”通常也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曾久岩曾经笑他“我们都一样喜欢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再做”,他也没有反驳。
  只是他心里明白,这和曾久岩那种总是拖拉到最后一日的深夜,打着呵欠草草应付过关的做法不一样,倘若先生布置下一篇策论,预留的时间是五日,那么这件事从第一日开始就会占据他脑海的一部分,他会独自思索、信手翻阅材料,或是与人谈论自己的新想法。
  虽然看起来也一样是没有动笔,但某些想法会在这个过程里沉淀,那么最后一天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就很顺畅,而完全不会像曾久岩那样痛苦地咬笔杆子,这种习惯甚至让他某些时刻下笔策论的速度比张敬贞这种公认的天才还要快——但,这确实只是前期底子打得结实,毕竟在文思敏捷上,自己和张敬贞还是差了不止一个身位。
  黄昏时分,在将自己的文章大约改了四遍之后,陈翊琮放了笔。
  这篇策论,就是以前几日他在小花园与母亲的讨论为雏形落的笔,而在看过了东林山上为了送别惠施大师而来的哪些漫山遍野的乡民之后,他更是大受震动——他疑心史官所造的历史之鉴陷在了某种刻板的因果规律之中,其间所遗漏的细节,或许才有着真正的线索。
  第二百二十八章 郑伯克段
  他拿起自己的文章通读了几遍,越看越觉得这是这几个月以来,自己最满意的一篇策论。这种欢喜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然而等这阵欢欣过去,他又觉得心里又变得空空荡荡。
  手头有事的时候尚且能把这一整颗心塞进要做事情里去,可事情一做完他又不得不重新面对有点心酸的现实——如今他第一次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才知道原来那一分望见心爱之人的甜蜜,竟是要用十分的懊恼和苦涩去换的。
  可他竟是一点也不想逃,只想向着这苦涩直撞过去。过去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突然对一个女子这样倾心,可如今他既已觉察了这分对柏灵的心意,便觉得自己一向都是喜欢着她的。
  这份私情,放在平日也许可以去和曾久岩商量,但鉴于曾久岩也表现出了对柏灵的某种欣赏,他心中便升起了某种本能的戒备——只担心或许自己一旦说出了柏灵的好,便叫其他人也都纷纷看见了柏灵的好,要与他来争抢。
  他绝不愿意为了儿女私情舍弃朋友——一想到来日竟然要在多年的挚友与心爱的姑娘之间抉择,陈翊琮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然而他又能做到将心上人拱手相让吗?
  不——!那绝不能!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再次长吁短叹,感慨人生之多艰。
  ……
  入夜。
  柏灵还是像昨日一样,在院中讲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的课,期间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她直接批复宫人们昨日交上来的作业。
  屈氏像往常一样,坐在寝宫的卧榻上,安静地看着书。郑淑差不多在酉时回来了,她的动作一向很快,就在柏灵去东林寺的时候,她独自出宫回了一趟屈府,将这几日发生在宫中的事情,亲自回禀给老夫人和大老爷。
  贵妃前脚派柏灵去东林寺,后脚东林寺就被烧了,还死了好几个僧人——说这是巧合,怕是傻子都不信。老夫人带回几个主意,让郑淑在宫中执行,屈氏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听着,但显然不感兴趣。
  “对了,老夫人还问,需不需要她明后天进宫一趟,亲自和娘娘拆解一下这件事。”郑淑带着几分劝慰的口吻,望向了贵妃。
  贵妃还是看着手里的书册,但却没有再翻页了。
  良久,她略略颦眉,“不要来。”
  郑淑怔了怔,“可是……”
  “后宫不是母亲应该常来的地方,”贵妃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虚弱,“她们一直往我这里跑,反而容易惹来闲言碎语。”
  “明白了,奴婢就是怕,万一老夫人不听劝,还是来了——”
  屈氏看了看郑淑,忽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那咱们……就把宫门关上?”
  宝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淑先是一惊,见屈氏和宝鸳脸上都带着笑,又忍不住问道,“娘娘是在开玩笑吧?”
  “不啊。”屈氏微笑着摇了摇头,“淑婆婆就这么回禀吧。母亲年纪也大了,不要老往我这里跑,有事我会去通知她的……就像今天这样。”
  这一晚,又是宝鸳和郑淑两人值夜。宝鸳守上半夜,郑淑守下半夜。
  这段时间基本都是这么安排的。因为上半夜屈氏一般都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而宝鸳话多,还能陪着说话解解闷;等下半夜屈氏睡了,又时常噩梦、容易踢被子受凉,郑淑心细肯熬,不放心将这一遍遍重复、容易出纰漏的活儿交给旁人。
  当宝鸳从正殿呵欠连天地回到东偏殿时,月亮已经向西沉了。她推开门,却看见柏灵还没睡——不仅没睡,还在伏案写作。
  “你还醒着啊!”宝鸳惊叹了一声。
  柏灵头也不抬,“宝鸳姐姐回来了啊。”
  宝鸳飞快地合上了门,“娘娘说你今天在东林寺上跑了半天,夜里又要讲课,肯定是累坏了的,所以才放你先休息一晚……结果你竟然熬到了现在?”
  柏灵这才放了笔,有些在意地看过去,“是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宝鸳故意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想知道吗?”
  原本次日要由郑淑亲自来说的消息,这一晚由宝鸳先带到了——既然贵妃打算不日将小皇子接回身边照顾,那么就需要尽快把林婕妤其人及其安插在宫内的党羽悉数诛杀。
  宫外的屈家带来的两个建议。
  第一,将青莲、初兰和胭脂三人,调入贵妃身边伺候;听柏灵的判断,似乎对胭脂那一头的怀疑更大,那么可以让她额外担纲一些宫里的事务。
  第二,做局,而后静观其变。
  “娘娘都同意了?”柏灵问道。
  “反正没有拒绝。”宝鸳感慨地叹了一句,“你说这奇不奇怪,非要把怀疑的人招到身边来,然后再做局?那就是教坊司的一个狐媚子而已,无权无势的,竟然人人都像怕了她?凭什么啊。”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笔挠了挠额头——还能凭什么,当然是凭建熙帝对林婕妤别样的偏爱。
  有些话她没有办法和宝鸳解释,但她确实觉得可以理解,譬如为什么林婕妤在进宫之后,以其卑贱之身却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大规模的攻讦,反而是众人看起来对她有诸多容忍。
  当年郑庄公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共叔段,故意纵容他得寸进尺,等到共叔段贪得无厌、举兵造反之时,便一举出兵在鄢邑剿灭了他的队伍。春秋里写,这是“郑伯克段于鄢”——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
  而今,林婕妤以教坊司出身,博得盛宠不倦,众人也故意纵容着林婕妤在宫内胡作非为,而她也果然不负众望,每一步都走得阴毒狠辣。
  柏灵忽然有好奇,在真的发现了林婕妤在承乾宫中安插的耳目之时,老夫人是不是也抱着当年郑庄公等着共叔段谋反的心情?
  一点一点给予对方想要的东西,以自身为诱饵,只在暗中等候着对方伸出越过底线的那一只手,一旦对方有所行动,即刻以置之死地为前提来讨伐。
  “这些事情明日淑婆婆会来和你细讲一遍,”宝鸳打着呵欠说道,“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咱们都等淑婆婆那边的安排就是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造访宋府
  东林寺的这一场大火,实际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柏灵的想象。
  在这一场滔天的火焰之前,屈家从来不曾意识到,林婕妤的身后可能还有其他身影存在。
  比起清查林婕妤在承乾宫安插的眼线,屈老夫人更想知道,那个站在她背后的人是谁。
  虽然完全没有证据,屈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矛头——会需要往后宫安插私人的,除了恭亲王那一派还能有谁?只是恭王那边,什么时候多了能想出这种计策、又能驾驭林婕妤这种角色的谋士?
  她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眼花耳背的老妇觉察不到也就罢了,难道宋伯宗、宋讷父子竟也对此毫无知觉?
  屈老夫人跪在家祠之中,一点一点地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忽然有些庆幸,这个柏灵阴差阳错地落在了承乾宫,她对危险的嗅觉——或者说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顺藤摸瓜竟能拉出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一向的浮躁和慌张气息,屈修的脸很快出现在了祠堂外,“娘!我……我回来了。”
  屈老夫人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让一旁的婆子扶自己站起来。
  “查到了么?”
  “没有……都、都烧掉了。”屈修气喘吁吁地道,“西客舍这两年来的访客名录全都烧了,不仅查不到京中有哪些人去过那里,连寺里哪些师傅在什么时候去西客舍与来人讲经的记录也都没有了。”
  “烧得干净啊。”屈老夫人轻声喃喃了一句,“这次死了多少人?”
  “顶有名的惠施师傅一个,剩下还有九个沙弥和年轻的僧人,都是在跟着救火的时候去的。”屈修很快答道,“尸骨都烧成碳了,目前确定了身份的就只有三个人,儿子都安排了人留在那边瞧着,等有了消息就传回来。”
  “有名单吗,拿来让我看看。”屈老夫人看向屈修,“现在确定了身份的死者,都是什么人?”
  屈修面露难色,“这……儿子倒没有问,想着不如等他们全凑齐了,再……”
  屈老夫人扶助了额头,一时间完全不想说话。
  “那儿子现在去——”
  “不用了。”屈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备车,去宋府。”
  屈府和宋府两家相隔并不远,从屈老夫人备车,到她落足踏进宋家的庭院,总共也就花了一顿饭的功夫。
  今年已经将近八十岁的内阁首辅宋伯宗,是天启年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而这偌大宋府也并不一直都是宋家人在居住。
  屈老夫人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这里应该是长乐公主的旧居,那位公主也是名震一时的美人。
  虽然屈老夫人从未见过这位远嫁番邦的公主,但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坐在父亲的肩头,站在城墙上眺望着那队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聘礼花车,看着它们从平京的皇宫缓缓驶出北门。
  数不清的卫兵簇拥在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前后,向着北境而去。有鹰鼻卷发绿眼睛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面。
  那时她还太小,只觉得这长长的队伍是如此的热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兄弟和长辈无一不红着眼睛,望着这支北上和亲的队伍。也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当时父兄眼中带着的是强烈的不甘、耻辱和愤怒。
  然而时过境迁,她如今的岁数已经超过了父亲死去时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