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00节
  一路跟随她们的宫婢站在长廊两端的入口守着,遇到要穿行而过的宫人,便提醒他们绕路——贵妃娘娘正在长廊上散心,不得打扰。
  柏灵握着水杯,低头看着水面,屈氏正在一点一点地抛洒鱼食,五彩斑斓的锦鲤从水下聚集,在两人眼前化作一道没有规律但又非常好看的彩色水景。
  “也许以后每晚都应该这么出来走走。”屈氏低声说,“免得一直在屋里待着,腿脚都是软的,想站也站不久……你觉得呢?”
  “很好啊。”柏灵有些意外之喜,“不过娘娘怎么忽然想到要出门了,发生什么了吗?”
  屈氏望向柏灵,“这正是我今晚想和你说的……我想做一件事,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柏灵静静地望向屈氏,示意自己在认真听着。
  说到这里,屈氏忽然停了停,“上次咨询的时候,你说过一个感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柏灵声音很轻,“娘娘是指哪一个?”
  “你上次说,在和我谈话的时候,好像觉得我母亲、我哥哥就在身边审视着我们的谈话。”屈氏轻声道,“我一直在反复想这句话,然后有了一些……很特别的发现。”
  “嗯?”柏灵微微屏息,“是怎样的发现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想法也是在这几天的正念练习里忽然觉察到的。”屈氏笑了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无比荒唐,她看向柏灵,“承乾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柏灵轻声回答,“娘娘的衣食起居,一举一动,都落在很多人眼里。”
  屈氏轻叹一声,往后靠在长廊的柱上。
  “……我母亲实在是一个很难取悦的人。”她忽然说道,声音又低了几分,即便是在这无人的长廊,她也一样本能地压低了声线,
  柏灵不动声色地应声,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向着屈氏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专心致志地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屈氏第一次在谈话中主动提及屈老夫人。
  “你已经见过我二哥屈修很多次了。”屈氏平静地看向柏灵,“他是个很讨厌的人吧?”
  柏灵想了想,谨慎地开口道,“……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很重。”
  屈氏笑起来,“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不要说旁的什么人了,就连淑婆婆有几次都对他颇有微词,私下里骂过几句。我有时候更是恨极了他,但每一次只要我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嗯。”
  “在遇到皇上之前,我母亲很少过问我的事。我像男孩子一样爬树、玩水、到泥地里打滚……她也都是不管的,”屈氏轻声道,“那个时候虽然偶尔会有委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目光从来都不肯停在我身上,但当时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我应该跟你讲过的?”
  “嗯,娘娘讲过。”柏灵点头道,“你大哥那时常常带你在军营、猎场里巡视。”
  “对,所以那时候的烦恼,往往还没等我细想,就被其他事情冲淡了……小孩子啊,都是这样的。”屈氏嘴角浮起笑意,“但我二哥不一样。我母亲当时所有的心力几乎都在我二哥的仕途上。我二哥自己也明白,所谓文治武功,他永远不可能在后者上超过大哥,所以他每天都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如果不是有几次我看不下去了,把他拖出书房,他大概真的就在那时杜绝了一切玩乐。”
  “这种滋味,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屈氏的目光又略转哀愁,“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天底下除了大哥之外,没有人能让我母亲真正笑出来。”
  柏灵交叠的手忽然握紧了。
  望着贵妃平静的表情,她陡然间也被某种相似的哀愁击中。
  “……这真的很让人难过。”柏灵轻声地说。
  “是啊。”屈氏温声道,“所以入宫以后的那一年里,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本来屈修他那边一直中不了举人,母亲每天在家长吁短叹,所有人脸上都灰蒙蒙的。可我进宫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归宁的时候她捧着我的脸几次落了泪,说她从来想不到原来自己命中的女儿是这样的一个贵人。”
  柏灵泛起几分带着心疼的笑意,“这也算是赢得了屈老夫人的目光?”
  屈氏点头,“虽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但自那之后,母亲确实比先前要更关心我,甚至一见面,望着我,她就忍不住要笑起来。那段时间就像在做梦一样,转眼之间,什么都好了。皇上待我温存,哥哥的仕途也顺利起来……虽然后来一直怀不上龙嗣,惹得他们又一阵紧张,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屈氏看向柏灵,补充道,“我进宫十一年了,阿拓是我第一个孩子。”
  柏灵皱紧了眉,她轻叹了一声,“这些事情……我单是听下来,就已经觉得很心疼了,娘娘。”
  屈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向别处,低声道,“不过……都过去了。”
  “娘娘先前说的,‘在正念中觉察到’的那个想法,是指什么呢?”
  屈氏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最开初的话题还没有讲完,然而思路却已经自然而然地顺流直下,延展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在说了这么多之后,她忽然就明白,先前的那个想法要如何描述。
  屈氏低下头,“其实也很简单,在承乾宫里的一举一动,说到底都被其他人看着,所以平日里做事说话前先我都会想一想,这件事传到母亲和哥哥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久了自然就成了习惯。”
  “所以你才会有被审视的感觉吧。”屈氏轻声道,“即便他们已经不在宫中了,却仍然在我心里,成了我自己的牢笼。”
  “娘娘今天说的‘没有下定决心的事’,也和这牢笼有关吗。”
  “是。”屈氏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又停了下来,“我想也许是下个月,也可能会再晚一些……”
  屈氏的声音很慢,像是连自己也对将要说出的话没有什么把握。
  “我想把阿拓……重新接回到我身边。”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助人自助
  屈氏呢喃似的声音,在柏灵心中激起了涟漪。
  柏灵望着屈氏,其实今早宝鸳说起屈氏和宁嫔在咸福宫谈了一整夜之后,柏灵就多少猜到今晚的屈氏会提起小皇子。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如此重要的决定。
  “没了那些个整日盯梢的人在身边,这几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能只顾我和我的孩子,为了自己就把宁嫔推到那个风口浪尖,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姊妹,不该卷到这些无妄之灾里来。”
  屈氏望着水面争食的鱼群,把最后的一点鱼食全部抛洒了下去。
  夜色里,柏灵看见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我一直害怕阿拓跟着我也会沦为一颗深宫的棋子,但如果……我不把自己当作棋子,谁又能绕开我,来碰我的阿拓?”
  ……
  回程路上,柏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来访,那是一个因为遭受了失业和妻子出轨离婚的双重打击而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
  尽管这确实听起来很惨,但他家境殷实,其名下的存款和不动产带来的收入足以让他余生小康;而另一方面,他相貌英俊,保养得当,身边也从来没有缺少过主动示爱的追求者。
  那并不是一个信任心理咨询的人,柏灵记得,当正式咨询开始前,自己询问对方为什么想来做咨询的时候,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自己只是偶尔看到一些低价咨询的广告,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
  而后,大约是在第二次咨询的开始,柏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只是暂时不能适应家庭和事业的角色双重破裂,脑海中存在许多不合理思维,像这种情况只要采用认知行为疗法矫正一段时间,就会有显著改善。
  然而这场咨询仅仅持续了四周,这个来访就脱落了——在第四次咨询结束以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柏灵的咨询室一步。
  这种莫名的挫败让柏灵大受打击。。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和来访者共情。”在每周一次的例行督导会上,导师如是说,“如果来访在你这里得不到理解,他当然就要去寻求别处的可能。”
  那时柏灵坐在软沙发上,两手撑着膝盖,把脸埋在了掌心,用力地摇了摇头,“但问题是我能帮他解决掉那些让他觉得痛苦的事啊,如果每一个来访都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就不来了,那就算我做得再好,他也——”
  “心理咨询在做的,永远是‘助人自助’,柏灵。”
  柏灵到现在都记得导师说这句话时,面容是如何地严肃。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用满含疑惑的目光回望。
  “你永远不可能比当事人自己更了解他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比他更懂得怎么解决他自己的问题。那些上来就对来访指手画脚、扮演人生导师的咨询师,最后要么被自己的自恋毁掉,要么就是把来访者一起拖到他们自己的深渊里。这样的例子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不要傲慢。”
  “抱歉。”柏灵低下头,但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的含义,她觉得有些鼻酸,有些颓丧地捂住眼睛,“……总之我把这次咨询搞砸了。”
  “如果以第一次咨询来说,其实还好。”导师耸肩,微笑着道,“我第一次做咨询的时候,全程喊错了对方的名字……所以他第二次就不来了。”
  柏灵怔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刚刚是在和我共情吗?”
  “嗯。”导师点头,沉着嘴角说道,“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有时候会帮助来访者增进对自身行为的领悟,鼓励他们去采取一些行动改变现状。”
  柏灵又哭又笑地看向导师,她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低声说道,“谢谢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吧,它确实让我感觉好多了。”
  ……
  助人自助。
  等到柏灵积累了大约 2000 小时的咨询时长之后,对这四个字她又有了新的理解。
  有时候人们最初带到咨询室来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问题——
  比如因为严重的恐惧症而被送来咨询的小女孩,在咨询几个月之后依然不见效果。然而在某次交谈中,柏灵意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犯病时间其实就是她父母婚姻生活的晴雨表。
  每当这对父母因为一些矛盾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小姑娘就会很快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直接晕厥。一整个家庭的问题,就这样通过孩子的症状表现出来,又通过孩子的症状重新粘合在一起。
  又比如因为男友的暴力倾向而不得不来寻求帮助的少女,在朋友与咨询师的共同支持之下,终于妥善地处理了分手事宜,然而没过几个月,她新找的男朋友依然是一个有着明显暴力倾向的烂人。
  当咨询的内容从恋爱转向家庭史,柏灵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她害怕暴力,却又迷恋在暴力结束之后,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痛哭流泪下跪认错时的那种快意——她的原生家庭史太过惨烈,父母的婚姻模式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以至于亲密关系中,除了充当一个“拯救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所有的个案差不多都有一个这样的过程。
  一开始的问题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每一个症状背后的映射往往深刻而曲折。
  然而在这个过程里,咨询师往往不是那个真正的挖掘者,即便有时来访者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依然是咨询过程里最重要的引路人。
  他们的讲述,他们的灵感,他们的笑和泪……真正指引着整个咨询的走向。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柏灵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每一个来访者在踏进咨询室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打开他们心锁的钥匙,而自己只是那个协助整理线索,帮助探索发现的副手。
  当他们快步疾走,自己便跟随左右,当他们止步不前,自己也驻足停留……在这种陪伴和对峙之中,一些改变会悄然发生。
  而如何应对这些改变,才是最考验自己身为咨询师功力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圆其说
  次日一早,贵妃依旧醒得很迟,她像往常一样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
  头还是痛,手脚还有一点点微微的发麻,她默默望着头顶的纱帐,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呼吸练习。
  不一会儿,宝鸳过来掀开了纱帐,轻声道,“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纸和笔呢?”
  “您昨晚吩咐要准备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宝鸳眼睛里有几分狡黠的笑意,“一会儿等你吃了东西,奴婢再以您要开始做正念训练,不能有旁人打扰的借口,把其他宫婢和起居官都请出去,娘娘觉得如何呢?”
  贵妃点了点头,她把手伸到眼前。
  想着昨晚与柏灵的谈话,贵妃的五指在眼前抓握,松开,再抓握,再松开,如此反复,仿佛在确认自己对这幅身体的控制。
  她垂眸道,“以后时间可以定下来……就不用你每天都盯着了。”
  “好啊。”宝鸳笑着道,“那就看娘娘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时间给定下来了,我肯定没问题的呀。”
  贵妃笑了笑。
  在用过早膳之后,宝鸳按贵妃的吩咐,先拆掉了里屋和外屋之间厚厚的两层幕帘,而后又将窗户支起,这才命下人们纷纷退出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