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62节
  郑淑也不客气,她上前恭敬地行了礼,轻声道,“宁嫔娘娘哪里话,说好是傍晚来,宁嫔娘娘现在就过来,我们娘娘还没布置好呢。”
  “傍晚过来现在过来有什么差别?傍晚一起来用膳,我现在就不能来你们宫里讨一杯茶了?”
  宁嫔笑着就要往里走,郑淑正要阻拦时,屈氏低声道,“淑婆婆,让宁嫔进来吧。”
  宁嫔望着郑淑,笑着往里走。
  “都退下吧。”宁嫔吩咐道,“我和月影有话要说。”
  郑淑没有动,其他的宫人也不敢动,直到屈氏低声重复了一遍宁嫔方才的吩咐,方才还在屋子里的三个婢女才低着头鱼贯而出。
  宁嫔忽然抬了手,指着最后的那个宫女,“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
  郑淑依旧没有动,屈氏在铜镜里望着郑淑执拗的影子,又低声道,“淑婆婆帮我去看看晚上的家宴御膳房都备了什么吧,想吃……青团了。”
  郑淑这时才伏低了头,慢慢地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宫女在低头捡拾地上的珠宝首饰。
  金穗子的流苏摇晃着发出沙沙声,宁嫔回过头,“把这只步摇拿来。”
  宫女怔怔地看着宁嫔,身子却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拿来!”宁嫔突然呵道。
  宫女身子一抖,双手将步摇递上。
  宁嫔接了步摇,捏着簪子的一头,轻轻放去了屈氏的眼前,“刚才是不是想要这个?”
  屈氏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去接。
  冰冰凉凉的金步摇落在掌心,真金和镶嵌其上的赤色刚玉沉甸甸的。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步摇,那时候白天戴,晚上也戴,看得建熙帝都烦了,专门为她翻了一套头饰的模具,新打了一批样式独一份的花钗宝簪。
  “朕要看你每天都换个花样。”建熙帝是这么说的。
  但屈氏还是喜欢这支步摇,顶多在见皇上的时候才换上别的,等回了承乾宫再自己戴着自己看。
  屈氏轻轻握住了它,这支步摇打得极为精细,十几只栩栩如生的飞燕绕着兰花,方才的摔打让它已经有几处变形。
  屈氏凭着印象,轻轻地拨弄回来。
  “你不怕啊。”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怕什么?”
  “怕我用这支步摇……寻死。”
  “那就死。”宁嫔的声音没有半点慌乱,她轻轻拆开屈氏方才被挽起的发髻,“你活着,我等你陪我一起去赏花骑马,你死了,每年清明寒食,我也不会少了给你的供奉。”
  屈氏忽然笑了笑,紧接着就是一阵鼻酸。
  宁嫔拿起一旁的梳子,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你看看你这头发都枯躁成什么样子了……”宁嫔皱起眉头,有几分心疼地说道,“我看你这儿的下人,每一个都该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第九十九章 为了阿拓
  屈氏又笑了,虽然没有笑出声音。
  宁嫔扶住了她的脖子,拿梳子敲了敲屈氏的头,“别动,一会儿歪了。”
  “今天又不出门,歪了怕了什么。”
  “让那些婢子笑话我的手艺?”宁嫔略略挑眉,“想也别想。”
  屈氏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镜子里宁嫔的手不时在动。
  宁嫔的手不像这后宫里别的娘娘,她的手掌很粗,触碰的时候你决计想不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这是一双握缰绳、割草喂马、持弓引箭的手。
  它们笨拙地握着屈氏的长发,把它们编织成粗细不匀的三股辫子,是乡间女子最常见的那种粗麻花,然后绕成一个团,盘在脑后。
  屈氏静静从铜镜的一角看着宁嫔的脸。
  她比自己大九岁,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比自己更重。
  但宁嫔似乎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
  “你的美人尖又长出来了。”屈氏轻轻地说。
  “还不是阿拓最近给我闹的。”宁嫔叹了一声,脸上却满是温柔的笑意,“睡得睡不好了,哪还管的着剪头发。”
  “这次别再把美人尖绞了吧。”屈氏低声道,“你这样,多好看。”
  “我可不,”宁嫔撇嘴,“女人留着美人尖,下辈子投胎还做女人。”
  宁嫔随意从手腕上解下一条丝带,在屈氏的新发髻上缠绕了几圈,系成一个有些蹩脚的花结,也把粗放的发辫遮挡了一些。
  “我这辈子女人是做够了,下辈子要么不做人了,要么就做个男儿。”宁嫔拍了拍手,示意大功告成,“行了,你看看。”
  屈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她少女时期最常给自己梳的头发,因为又方便,又爽利。
  那时候她常常觉得这一头如墨的青丝是累赘,那时的头发一手都抓握不住,而今拇指与食指绕成一个小圈,就能握住所有的发丝。
  “不年轻了。”屈氏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声音略低。
  “不年轻了怎么样,谁没年轻过?”宁嫔不以为然,“那些宫里的莺莺燕燕,她们老过吗?再说也迟早要老的啊,谁能逃得过。”
  “喔。”屈氏怔怔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种话,宫里就只有阳姐姐会说,也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才不显得小肚鸡肠。
  宁嫔放了梳子,两手扶着屈氏的肩膀,回头对一旁还在收拾珠宝的宫女说道,“你也出去。”
  宫女如遇大赦地磕了头,小心地把木奁摆回了桌上,然后面向贵妃与宁嫔,往后倒退着离开了里间。
  屋子里便又只剩下屈氏和薛阳两人。
  “说吧。”
  “……什么?”
  “为什么不见我。”宁嫔声音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不解和微恼,“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没有回答。
  宁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今天来你这里,就为了两件事——”
  “我真的不想去,”垂下了眼眸,“别勉强我了。”
  “不急,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先问第一件。”宁嫔不由分说地打断道,“你到底想怎么安排阿拓?”
  屋子里更安静了。
  宁嫔两手抱怀,靠在了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低着头的屈氏,以沉默迫使她给出的明确的回答。
  “可以……让他就一直跟着姐姐吗。”屈氏低声地问。
  宁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我不和你是说什么为了你好的话,这些话你身边那些人应该都已经说厌了……我今天来,就和你谈谈我自己。”
  屈氏眨了眨眼睛,这才抬起了头。
  “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宁嫔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她的目光有些随意地在这件屋子里晃荡,“我帮你养孩子,孩子大了跟我亲,我以后自然母凭子贵,这就一报还一报了。这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吧?”
  宁嫔默默然看着屈氏——她抿了抿唇,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姐姐不想要一个孩子吗?”
  “你要问我有没有私心,我当然有,我就是想养一个孩子。”宁嫔没有多想,很快答道,“但我照顾阿拓,单纯是因为你还病着。因为阿拓这个孩子,和别人不一样。”
  “……阿拓有什么不一样?”
  “他是你的孩子,是屈家的孩子,”宁嫔望着屈氏,“现在阿拓小,我要怎么养就怎么养,等大一些的时候呢?”
  屈氏没有回答,却慢慢低下了头。
  宫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嫔妃获罪或是忽然病逝,膝下的儿女被交给相熟的妃子照料。
  孩子小的时候怎样都无碍,但等大一些的时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若是对孩子严加管教,那必然有人要跳出来指责“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心疼”;
  若是不管,那就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往废了养”……
  不论是何种情形,都不省心,甚至容易给自己招来祸事。
  若非根基稳固的妃嫔,寻常人还真不敢接这种挑子。
  宁嫔脸上浮起几分略带嘲讽的味道,“我是无所谓别人说我什么,但阿拓会怎么想那些流言呢。那个时候母子隔阂,我消得了吗?而且……”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屈氏。
  “你那时候,真能舍得下那个心,一眼也不来看他吗?”
  屈氏眼中露出几分颓唐。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答道。
  “算你坦诚。”宁嫔总算是笑了一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别指望我来做。我宁可长痛不如短痛,让你现在就把阿拓接回来。我好落个清净。”
  屈氏有些无助地收回了目光,她惶惶不安地皱起眉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微微叹了一声。
  宁嫔伸手轻轻摸了摸屈氏的头,那姿态就像她在抚摸一匹战马。
  屈氏慢慢地向宁嫔的一侧靠过去,宁嫔一声轻叹,伸手轻轻拍着屈氏的背。
  “我知道,我们都没得选。”宁嫔低声道。
  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宁嫔笑了笑,“早知道要一生被困在这里,还不如当初追随我们父兄去战场呢。”
  屈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频频点头。
  “人活着肩上就要担负累,谁也跑不脱挣不掉,非得死了这负累才能分给旁人去担。死有什么难啊,两脚一蹬人就没了,咱们的苦,没体会过的人不懂。”宁嫔缓缓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