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54节
  “不,我还是先读话本吧。”柏灵摇头道,“让我去面对那么多人,我心里还是害怕的。”
  “怕什么?”
  “怕人群。”
  “人群有什么可怕?”
  柏灵笑了出来,她望着韦十四,反问道,“韦大人啊,人群不可怕吗?”
  韦十四的手轻轻划过腰间的刀与剑,“不可怕。”
  柏灵看向韦十四的目光带起几分笑意。“好吧,十四的情况自然是要另当别论的。”
  她的视线渐渐落下,望向十四煮酒的小火炉。
  火光映着她的眸子,柏灵又喃喃着道,“但我还是怕的。人群聚集的时候,作恶没有底线。”
  这话很轻,但还是让韦十四端着酒碗的手停了下来,“是想起了从前青阳的事情吗?”
  柏灵摇头,“不止是青阳。”
  韦十四在心中叹了一声,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但想了许久,还是说道,“但愿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了。”
  柏灵没有接话,空气中只剩下火焰舔舐木柴的毕剥声。
  “我有一个朋友。”柏灵忽然说道,“她和我差不多大……嗯,不是,她比我还要大几岁。”
  “嗯。”韦十四两手抱怀,认真地看着柏灵。
  “她自小跟着她小姨住在一起,她的小姨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把她照顾得很好。”柏灵说道,“等到她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经商归来,赚得盆满钵满,把她接回了身边。”
  “嗯。”韦十四再次应声。
  柏灵心里忽然有几分感激,韦十四的寡言少语在这时候显得难能可贵——他不会问女子为什么能成为学堂的教书先生,也不评价这父母士农工商怎么就选了最末流得行当。
  他只是听。
  柏灵几步走回了韦十四的身旁,重新坐了下来。
  “她学业很优秀,但很腼腆,有一年学年结束的时候,她被选为生员代表,要在全校八百多人的面前发表致辞。
  “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搬回家和父母住了,但她还是只能去和小姨商量,她每天放学之后会去小姨那里待一段时间,写稿、改稿、对稿朗诵、脱稿演讲……总之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吧,准备得很充分。
  “但没想到,在致辞的当天,还是发生了意外。”
  柏灵望着火焰,两手环抱着膝盖,忽然停下了叙述,仿佛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回忆。
  “忘词了吗。”韦十四问道。
  柏灵摇头,“那一天的典礼被打断了,一群人从外面冲了进来,每一个都身材高大壮实,穿着那种医院特有的白大褂,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那个朋友的小姨,抓走了。”
  柏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为什么要抓她?”
  “因为在常人眼中,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韦十四神色微动,却也没有打断柏灵的话。
  柏灵的口吻很淡,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再回忆起时,已经远远不像当时那么冲击。
  “先是朋友的母亲觉察到的,她发现自己的这个妹妹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不成亲。后来发现她总是和另一个女子混在一起。两人搭伙过日子如同夫妻。
  “这件事在我朋友的那个环境里,是非常伤风败俗的事,恰好朋友母亲得知,在朋友致辞的那天小姨也会到场,所以就事前联络了当地的矫治医院,强行抓人。”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之所以要在那个时候动手,是因为那段时间小姨出国在即,她从学校辞职并搬家了,朋友的母亲根本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原本很快就要和爱人一起离开的。”
  “嗯。”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的这个朋友眼睁睁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人带走。然后……就当场昏过去了。”柏灵轻声道。
  韦十四轻轻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
  柏灵接着道,“我朋友在往后的人生里一直都在找小姨的下落……但都无济于事。在那次意外之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当众说话了,一旦进入到人多的空间就会呼吸过速,甚至直接晕倒。她的父母暗地里试了很多种办法让她说话,却独独没有带她去看大夫。”
  “为什么。”韦十四又问道。
  “因为看大夫,就意味着孩子‘有病’,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病’了。”柏灵笑了笑,“所以对外一直说‘这孩子非常怕生’。
  “再后来,我这个朋友去外地求学,系里——不是,学堂里恰好有一位先生精于这类病症的医治,用大概一年的时间,通过咨询和暴露冲击让她恢复了过来。”
  “她到底是……为什么变得不能开口说话了呢。”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柏灵轻声道,“一方面是愧疚和恐惧,毕竟她本可以当众呼救,请求学校的老师同学施以援手,但她那时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所以什么都没有做。更不要说‘小姨会到现场’这个关键信息,也是她母亲从她这里套出来的。”
  “而另一方面……”柏灵笑了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她对父母最直接、最彻底报复——叫他们立刻拥有一个令他们难以启齿的、不正常的女儿。”
  第八十七章 未来不可及
  “在一开始的治疗里,我这个朋友的阻抗非常严重。她抗拒所有的治疗手段,但表面上又很乖顺。这种消极对抗很快被咨询师发现,所以咨询师暂时停下了行为治疗,把治疗的重点放在了咨询室内的谈话咨询上。
  “那位咨询师对她,真的非常耐心……在最初几次毫无进展的咨询里,他也给出了完全的抱持和陪伴,让我的这位朋友,在多年以后再一次有了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觉。”
  “那很难得。”韦十四说道。
  “是很难得。”柏灵点头,“慢慢长大的那些年,我这个朋友一直在想,小姨还活着吗?小姨自由了吗?小姨后来有和她的爱人过上想要的生活吗?在这些问题有答案之前,她不能让自己好起来,她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去过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韦十四低头喝了一口酒,“有时候原谅他人容易,原谅自己却有登天之难。”
  柏灵唇齿略僵,倏然转头望向十四——她着实没想到韦十四会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说,她没想到韦十四在初听不久时,就能理解到这一层。
  韦十四看着柏灵略带惊讶的神情,笑着摘下了自己头上的黑色锦帽。
  “我能理解这些很奇怪吗?”韦十四那一头苍白的头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轻声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啊。”
  柏灵怔了片刻,略有些心疼地笑了笑。
  白发白面的韦十四世怎么长大的,她不知道,但从这话里,她明白那一定也很艰难。
  韦十四将帽子放在了脚边,“然后呢,她明白过来了吗?”
  “嗯,”柏灵点头,“但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的,她这是在替父母向小姨还债。且不说这笔账根本还不了,就算是要还,也算不到她头上去。道理都懂,但还是停不下自我折磨吧。”
  “她不该担这个担子,但是她担了。”韦十四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至于该担担子的人,大概也只觉得自己大义凛然。”
  柏灵沉眸,没有立刻接话。
  十四确实一言即中,父母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反省。
  也许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柏灵更愿意将它理解成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傲慢和恐惧。
  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不过在找到了这处症结之后,治疗效果就开始飞速进展了……整个过程大概是一年零四个月。这位咨询师也是我的老师,后来也成了我的督导。”
  说着,柏灵往后靠了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一直在梦见我的这个朋友,梦见她十三岁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看着外头的人冲进来把人带走。”
  话音才落,柏灵忽然感觉一只冰凉的大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
  韦十四拍了拍柏灵的小脑袋,“你不用怕,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带你走。”
  柏灵笑起来,却忽然觉得有点鼻酸。
  有些朋友即便自身身负沉重锁链,却依然能为他人带去自由。
  “那就拜托十四了。”柏灵撑着脸,轻声说道。
  ……
  月亮升到两人头顶的时候,韦十四熄了炉火,带着柏灵照原路返回。
  快到子时了,这时候宫里还醒着的,除了失眠的主子们,恐怕就只有在困倦里当值的宫人了。
  柏灵依旧趴在十四的背上,跟着他轻巧地越过这半个宫廷。她抬头望着头顶随她而动的月亮,忽然敲了敲他韦十四背。
  “话说,十四有想过如果不干锦衣卫,你要去做什么吗?”
  “没有。”韦十四轻声道。
  “为什么不想?”
  “因为这事没可能。”韦十四忽然把手扬在空中,示意柏灵不要说话。
  沉默中,一队士兵从他们的脚下列队而过。
  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韦十四才再次起跳,沿着起伏的宫墙和零星散布的大树向承乾宫而去。
  “人生几多意外。”柏灵笑着,接着说道,“像我以前,也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进宫的,想一想吧,想想又不吃亏。”
  韦十四略略沉默了片刻,又几步跳上了一颗老槐树的枝桠,接着闪身就落进了一条无人的甬道之中。
  在稳步的奔袭中,他忽然开口道,“要是不做锦衣卫,我可能会往北边走吧。”
  “北边吗?为什么想去北边呢。”柏灵问道。
  “我也是听一些在北境生活过的老人讲的,”韦十四认真答道,“他们说极北苦寒之地,入秋之后就是永夜,而春夏两季也常常阴云密布。我不喜欢太阳,所以一直想去看看……能在那里做个驰骋雪原的猎户,倒也不错的。”
  柏灵点了点头。
  “可以养一些狗,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搭一间屋子,或者就找个小村落安家。”韦十四想了想,“但太冷的地方种不了粮食,要怎么造酒是个大问题……我听说当地人会用土豆和玉米酿酒,也不知道成不成。”
  柏灵又点了点头。
  这何止是想过,这分明是仔仔细细地想过啊。
  韦十四略略沉眸,又接着道,“偶尔确实会想想这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了。我这条命是太后救下的,她在世上一日,我就听命她一日;她若是宾天,我就去为她老人家守灵,这是暗卫的职责。”
  柏灵默然。
  未几,韦十四已经带着柏灵回到承乾宫东偏殿的那个窗口。
  夜已经深了,除了偶然的几声鸦鸣,四下都静悄悄的。窗户还像他们离开时一样敞开着,柏灵翻身跃了进去。
  “等等!”柏灵对着十四已经转过身的背影,忽然喊道,“还有两件事,我还想和你求证一下。”
  韦十四转过身,示意他正在听。
  “今天上午那个穿着侍卫服的少年是谁,十四知道吗?”
  “原来你并不认识他吗……”韦十四这时才微微颦眉,轻声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身份尊贵?”
  柏灵挠挠头,“他连续两次出现在御花园这样的地方,且上次开口说自己是侍卫,这次就能直接穿着侍卫服过来……地位应该不会低吧……是哪个皇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