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节
  秦康也颤悠悠地起身,但毕竟是老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给老太医搬把椅子!”建熙帝厉声道。
  袁振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先前自己坐的那把老黄花梨木的圈椅搬去了秦康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医坐下。
  “谢皇上顾念。”秦康坐了下来,也不忘向着御座弯腰道谢,“回皇上,方才济悬说的,也没有错。世间之病本就没有必愈之理。但娘娘的病缠绵了足有半年,毫无起色,可见太医院确实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这是老臣的失职,也是老臣的罪过。”
  建熙一声冷笑,声调陡然提高,“朕不听这些!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为你的这些后生掩饰,朕只问你,贵妃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秦康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臣说不好。”
  “那么谁能说得好!”建熙帝目光一转,“王济悬,你先前的‘以症换药’的办法呢?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让贵妃康复!”
  王济悬垂着头,“臣……臣也说不好。”
  建熙帝脸色更阴了,他长久地沉默,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狰狞,“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袁振,你听旨。”
  袁振慷慨起身,用力掸了掸两袖,“奴婢听着!”
  “着,太医院院使秦康,召集宫内所有御医,重新商讨贵妃肝病之解,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切实有效的医治之法!”建熙帝胸口起伏,他强压怒意,望向柏世钧,“至于医士柏世钧,庸碌无能之辈,竟胆大妄为贻误贵妃病情,先押入诏狱,交由北镇抚司查办!”
  袁振响亮地答道,“奴婢遵旨!”
  秦康面色一变,把人交给北镇抚司,那几乎等于半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他撑着椅把勉强站了起来,“陛下,这一次柏世钧的做法确是冒进了。可若一位病人有虞,陛下便要杀一位医者谢罪,那——”
  “秦太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建熙帝冷笑着打断了秦康的话,“若是贵妃有恙,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包括你。”
  大殿之中死一般沉寂,袁振已唤人来,押解着柏世钧出去,忽而一个宫人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来,“陛下,太后有手谕。”
  黄崇德几步上前,将对方手中拿着的白色丝帛拿了过来。
  建熙帝一手抓过,只扫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让袁振带人回来。”
  片刻之后,柏世钧又站回了中和殿的中央,他有些惶恐地跪了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崇德走了下来,将方才太后托人送来的手谕递了过去,“看看。”
  柏世钧双手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锦帛上是一段太后的亲笔手书。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浑身上下的血顷刻之间都往脑袋上涌。
  柏世钧俯身猛磕了几个响头,“万万不可呀!陛下!!”
  黄崇德俯身拾起从柏世钧手中滑落的手谕,递给一旁的王济悬,“拿去给秦院使看看。”
  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千错万错,都是柏世钧一人的错,我……我女儿平日里只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儿子更是没有跟我学过半点医术,他们都是……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怎么可以让他们来给贵妃娘娘诊治?太后实在是错看了,错看了啊。求陛下开恩,让这两个孩子回去吧……求您……!”
  一旁王济悬已经跟着秦康一同读完了太后的手谕,说来也怪,一向对后宫前朝都不管不问的太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答应了柏家的两个孩子,为他们在圣上面前举荐,去给屈贵妃瞧病。
  这倒真是个送上门的机会。
  想到这里,王济悬眼中闪过些微的阴狠笑意,上前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建熙帝也不看他,只是冷声答道,“你要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王济悬顿时愣在那里。
  第八章 应召入宫
  身后秦康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无奈,“向君父进言,是为人臣的本分,你若是有劝谏,何须等君父问询……说罢。”
  王济悬额前淌下一滴汗,小心地瞥了一言建熙帝——发现建熙帝竟直望着自己,他心中猛惊,马上跪了下来,“臣愚钝!臣有一言,现在就禀明皇上!”
  建熙帝轻哼一声,端起了茶盏饮茶,众人的目光都向王济悬这儿聚拢过来。
  “柏太医方才的话,臣以为不妥。他家中一女,唤做柏灵,虽从未听过有什么师承,但三年前太后……太后……”王济悬顿了顿,稍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接着道,“太后身体不妥的时候,就是遇上了这位柏灵姑娘,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太后在数月之间平了肝火,也宁了心神,这件事,臣也是偶然听秦院使提过,所以至今还有印象。”
  建熙帝眼中微寒,“你忽然提太后的病作什么!”
  王济悬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跪得更低了,连连摇头,“臣斗胆!但这足以说明,柏世钧家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本事,医者仁心,倘若让她来给贵妃娘娘瞧一瞧,指不定会有大益处!”
  一旁柏世钧听完,早已怔在了那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王济悬双眼微眯,侧目道,“你只是太医院的下等医士,此事涉及内廷颜面,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说罢,王济悬又抬眼望向皇上,“请皇上勿要怪罪,此刻这屋中所聚的,都算得上是太医院的老资历了,臣才斟酌着提及此事,只是想向皇上进言,既然太后也有心推荐此人,未必我们就不能一试!”
  建熙帝目光虚渺,似是在沉思,柏世钧家的那只小百灵,他也有所耳闻,自是不用多言。
  “朕看太后还举荐了柏世钧的长子柏奕……”建熙帝忽然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黄崇德,“这个名字朕怎么有些耳熟?”
  黄崇德低眉笑道,“皇上好记性,两年前,长安街上百味楼的万福顺收了一个徒弟,就是他了。”
  建熙帝略有几分惊讶,“万福顺的弟子就是他?”
  黄崇德答道,“是。这万福顺原本立誓不到七十不收徒,但柏太医家的公子却不一般。一只拳头大小的童子鸡,他拿着小刀,一会儿功夫就给剖了个干干净净,骨是骨肉是肉,就连黏着的血管都没伤着,这等手艺叫万福顺看愣了眼,当场就收徒了。”
  堂下,柏世钧惊得嘴都合不上——这种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喊出来,只是连连点头,“是,是,吾儿柏奕是个学厨,他哪里懂什么,懂什么治病救人呢……”
  建熙帝瞥了一眼柏世钧,冷哼一声,“你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太医,竟会把儿子送去学厨。是不是觉得在宫里当差险恶,所以不想让儿子卷进来?”
  “不,不是。”柏世钧咬牙,“皇上,臣是觉得,孩子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娘娘的凤体……臣万死不能赎一……”
  王济悬双手交合,朗声道,“皇上,既然太后有手谕,那必然就有太后的道理,不如就按她老人家的建议,召这两个年轻人进宫看看,万一他们确有办法,也是我等之福啊。”
  “王太医!”柏世钧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他眼眶发热,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家难道没有孩子吗?!”
  王济悬莫名其妙地看了柏世钧一眼,“柏太医此言差矣,君父有所需,我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难道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忍心让贵妃娘娘一直病下去?”
  建熙帝目中带怒,“柏世钧?”
  柏世钧通身一震,像是被王济悬一招打中了七寸,“我,我不是……”
  “嗯。”建熙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来人!”
  皇上到底是下旨让柏奕柏灵兄妹俩进宫了。
  柏世钧心如死灰,实在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弯身叩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主隆恩……”
  皇宫的另一头,一直在左掖门候旨的柏灵和柏奕都等得有些着急了。
  忽然,柏奕拍了拍柏灵的肩。
  柏灵抬头,见一胖一瘦两个宫人正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兄妹俩都是一喜,一齐站了起来。
  果然,那两个宫人才一进门,胖太监就用细长的声音唤道,“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柏灵可在?”
  柏奕牵着柏灵走出,“草民柏奕,携妹柏灵,在此等候多时了。”
  胖太监正色道:“有上谕!”
  柏奕与柏灵都跪了下来。
  “尔等生父,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医者之身,朝廷命官,竟为博声名,不惜贻误贵妃病情!此事原应交由北镇抚司核实严惩。然,今闻你二人身怀医治之法,命你二人上殿前对峙,将功补过。钦此!”
  柏奕与柏灵对望一眼,不由得都松了口气——赶上了!
  宫人在前面带路,柏奕背着柏灵,健步如飞地向着中和殿而去。
  路上,柏奕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问道,“话说,等今天见了娘娘,你有多少把握?”
  柏灵目视前方,“三四成吧。”
  “这么低?”
  “已经够高了,”柏灵叹了一声,“现在还没见着娘娘,也没看见以往的诊断,印象里这位娘娘应该是从月子里就开始失眠,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一直也没好转。如果现在已经是重度抑郁,这里没有西药,我们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控制病情,再者,也不一定全是产后抑郁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还是要到时候再……”
  柏灵还未说完,柏奕便有些担忧地问,“如果真是抑郁,好治么?”
  “难说。”柏灵望柏奕的方向瞥了一眼,“抑郁虽然麻烦,可毕竟不是绝症,总有办法能改善。如果是咱们那会儿,让患者服药同时配合心理治疗介入,就很有效。但在宫里,我们就不要指望有像从前一样的条件了。”
  第九章 王太医的好算盘
  “没有西药是麻烦……”柏奕想了想,“但你心理咨询不就是靠说话么,这也有妨碍?”
  柏灵气息一滞,柏奕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带着的轻慢,连忙道,“别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心理工作者的意思……我是说,呃,心理咨询,它一般、好像、确实是不太需要……啊!”
  眼看柏奕越抹越黑,柏灵轻轻地捏了一下柏奕的肩膀,柏奕乖乖闭嘴了。
  柏灵抱着柏奕的肩膀,伸出手比划,“我这么说吧,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来访与咨询师不得有双重关系。但在宫里,君臣关系不可能允许丝毫僭越。以往咨询里,我的来访可以把他所喜、所怨的东西投射到我身上,引导他对这种投射产生觉察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可宫里不一样,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小的草芥。”
  柏奕心中了然,但还是连连摇头,“不懂,不懂,我还是不乱说了。”
  “总之,这儿的很多事都隔着层窗户纸,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要想真的去捅破它们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别怕,有事儿我们一起顶。”
  这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柏灵心中的许多不安,她感激地看了柏奕一眼。幸好他和自己一块儿来了——在这样一个森严的宫腔里,有一个全然理解和相信自己的人站在旁边,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还未到中和殿,两人已经远远看见在外等候的柏世钧。
  只是一个上午不见,柏世钧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一缕额前的长发在方才锦衣卫的押解中松垂下来,飘在眼前,他也无心去管。一见儿子和女儿身影出现,他马上招起了手,“这儿!这儿……”
  柏奕将柏灵放下来,两人都向着父亲的方向跑去。
  柏世钧蹲下来,把柏灵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老泪纵横地抬头望着柏奕,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搅进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带着妹妹先去乡下避一避吗!”
  柏奕无言以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着决定的,我们不能丢下您老不管。您别担心,我们既来了,就是有法子的。”
  柏世钧一时哽咽。
  柏灵这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扶着柏世钧的手臂,低声开口,“来路上的两位公公和我们大致讲了早上的情形,听说贵妃的病程记录铺在中和殿里,那些记录您看过了吗?是否完备,真假如何?”
  柏世钧心不在焉回望一眼,“别管这些了。一会儿等进了殿,你们俩什么都不要说,都听爹的,爹今天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你们平安出宫!”
  柏灵、柏奕:“……啊?”
  柏世钧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皇上也是父亲,他会明白爹的苦心,必不会让这次的事情牵连你们两个孩子!”
  “等等!”柏奕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您想干什么?柏灵问的事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胡闹!”柏世钧狠狠甩开了柏奕的手,“你妹妹没有分寸,你都十七了,也和你妹妹一样吗?!你们母亲走得早,她死前就交待了我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好好拉扯大……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我不能对不起她,让你们兄妹俩跟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柏灵扶住了额头,望了柏奕一眼,“算了,这儿问不清楚,先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