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个案子牵动万千,柳今一以为自己聪明了,结果到头再看,还在廖祈福的五指山下。朝堂上怎么斗的柳今一不清楚,但是廖祈福一定对这小小的寄云县了如指掌。她用她不必打招呼,这是真的娘,只管把一切都压过来,算定了柳今一办得了!
  “冬一月廖娘必定到家,你有什么委屈,到时候自己回去对她讲。”卫成雪其实就是过来瞧她一眼,见她没事,心也放下了,“我消息不灵,但有两桩事我得说给你。”
  柳今一说:“哪两桩?”
  卫成雪道:“第一桩,过了这年,咱们就不再是朝廷的兵了,以后再碰着官兵,可不要再拿牌子晃悠,保准儿被抓。”
  这消息她该忍很久了,讲起来眉飞色舞:“我早烦了,那群州府官员人模狗样,年年在粮上做文章,这下好了,再也受不着那气了!”
  她只提做反贼,全然不提廖祈福要怎么做这个反贼,牵扯朝局,干系重大,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是她们还不知道的。
  柳今一道:“我知道,这仗本就打得没意思,左右都没粮没钱,真拿了岜州府日子还好过一点。”
  大显倘若是强主当家,底下的吏治清明,老百姓都能吃得饱肚子,那廖祈福还要再经营经营,但是大显在先帝一朝就内斗得厉害,武将功勋死了好几批,如今还能算名将的,也就代贵安一个,他人也七十来岁了,不然有他在京中,杨时风不会被东边来的老太监给削成那样。京军禁卫在他们扶持三皇子时又打成一团,新仇旧恨数也数不清,让他们一心侍一主都难,更别提让他们出来剿贼,那本也不该他们干。
  西南卫所众多,但是人杂将乱,地缘血亲派系琐碎,驻守可以,打仗就是另一码事了。最能对廖祈福构成威胁的,就如柳今一对韩啸所说,一是背后的戎白,二是前头的护东卫。
  如今戎白人过冬,护东卫——护东卫自顾不暇!韩啸征粮逼死了狐州府几个县令,底下的百姓能不恨他吗?岜州府的壮丁全让他叫去运粮,路上累死饿死的无数,今年三喜峰又反了,他那仗打都打不明白,假报的大捷连杨时风都瞒不过去,可想形势并不轻松。
  柳今一疑心廖祈福本就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叫她从此蛟龙入海的机会。也许那场败仗就是个开始,从那时起,廖祈福便决意不再做个忠臣名将了。
  小皇帝没有做皇帝的能耐,他听他们的指挥,把廖祈福放入京中,廖祈福在入京前又布局了多久?十几年前她起兵,本也不是为了当忠臣,既然他们不给她位置,她早晚会像拿起斧头那天,再给自己挣个天地。
  南宫青杀掉的父,怎么就不能变成廖祈福诛掉的君?这一切正应了归心曾说的那句话:她们只要出了笼,就是被放入天地间的猛兽,谁也别想把她们再关回去!
  思绪万千,柳今一回神,看向卫成雪:“那第二桩呢?”
  卫成雪说:“第二桩,第十三营重组了。”
  柳今一神色不变,自然道:“这是好事,早该如此。”
  “你倒是再高兴点,”卫成雪扶住她的肩膀,“柳时纯,第十三营又回来了,你怎么样?你也该回来了!上次没传给我的军报,这次你传到了。咱们又赢了!”
  南宫青在旁边说:“我备了些酒菜,三位将军,边吃边谈吧。”
  柳今一没作答,抬手牵着卫成雪,笑了笑:“好久没同人吃酒了,走吧,沾了你的光,我正饿了。”
  她们移步堂内,南宫裕领着罗姐儿过来小坐一会儿,陶朝盈在外头跟尤风雨玩,说陶秀仙这几日东奔西走的,还在里头休息,尤秋问也由大夫照料,在家里养伤。
  南宫青说:“这些日子,劳动两位将军为案子奔走,如今大仇得报,我也盘算着走。”
  代晓月问:“小姐要去哪里?”
  “先送龙博出关,她要回去找妹妹。”南宫青从旁边拿起个匣子,呈给柳今一,“这把刀我也该物归原主。”
  柳今一打开匣子,见那名牌还挂着,她饮了酒,又把匣子推回去:“你拿着吧。你们要出关,总要有个防身的,这刀回到我这里,我也用不来。”
  南宫青说:“这怎么好……”
  柳今一已经拿起筷,她轻击空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1]。”
  酒来倒,卫成雪笑说:“你如今也会背诗了,想来是团素的功劳。”
  柳今一哈哈:“她换了戎装,我倒不敢多看了。团素将军,你的第十二营是不是也到了?”
  代晓月眼神复杂。
  卫成雪道:“是呀,团素要随我一起,到南边料理赤练军。下回再见,就该是冬一月了,到时候叙言三娘全都在,大家都惦记着你呢。”
  柳今一说:“我也一直惦记着大家。”
  因为卫成雪还要带兵,所以酒饮得不多,好在南宫青也没有多备,一壶酒吃完,大家在门口作别。
  “明早我来接你,”卫成雪在雪里,呵了几口热气,“我有马车,你乘着回去。”
  柳今一拢好外衣,她扶着戒刀,对卫成雪说:“跟戎白人打习惯了,别忘了最狡猾的还是这头。”
  “我省得,你放心,在打仗上我才没输过你。”卫成雪转身,“团素,你也好生休息,明早咱们一同走。”
  她走了,柳今一没要南宫青送。雪还在下,柳今一在雪里慢慢走,她跟代晓月只隔半人远。
  “你去岜南打赤练军,”还是柳今一开口,“你爹那头怎么办?”
  “我是被赶出来的,早跟他们断了关系。”代晓月踩着雪,仰头看不存在的月,“情况再坏也就是战场相见,他那年纪了,也带不了什么兵。”
  柳今一说:“青娘走了,尤风雨你带着吗?”
  代晓月道:“她一阵一阵的,昨日说要参军,今早又说要当皇帝,明天保不齐又变了。”
  “路么,”柳今一语气轻松,“总要走一遭才知道要不要。”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等到分叉口,柳今一忽然伸手:“你的。”
  代晓月低头,看见柳今一手里的狻猊牌。她没有立刻接,而是等了一会儿,但是柳今一什么也没说,于是她拿过,问道:“擦过了吗?”
  柳今一说:“擦了,干净得很。”
  代晓月便微微颔首,转身进了院子。柳今一还在原地,雪落到她眼睫上,她吹着玩。
  次日,卫成雪一早来接人,她和代晓月站门口,听尤风雨梆梆敲门,里头一直没动静。
  卫成雪说:“又睡迟了吧,怎么和从前一个样。”
  代晓月偏头,没答话。
  卫成雪道:“小风雨,你直接进去叫她,告诉她都什么时辰了,别睡了!”
  尤风雨推门进去,小迷糊背着行囊,本想叉腰给床上的人一个惊吓,怎料床上空空,房里也空空。
  “人没了,”尤风雨叫道,“柳时纯不见了!”
  卫成雪和代晓月进门,桌面上搁着张纸。代晓月挪开上头压着的空杯,拿起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这是昨夜她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黑夜里代晓月还是回了头,她问:“你去哪儿?”
  “不知道,”柳今一吹走雪,“也许去三喜峰吧。”
  隔着大雪,代晓月说:“后会无期。”
  柳今一抄起手,把下巴微抬,偏要笑道:“江湖再见。”
  玉花飞过,两个人没有迟疑,她们同时转身,各自步入鹅毛大雪中。
  ——正文完——
  第66章 番外·天女相
  寒冬腊月,无骨河冻结,去往三喜峰近郊的船都停了,那些靠河吃饭的村子空荡荡,官兵在这儿来回搜寻了小半个月,竟碰不到一个人影。
  “北风直刮就罢了,雪还下不停。”数十个甲兵为了避雪过夜,都躲在荒庙里,他们围火而坐,搓手呵气,分食着干粮,“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兄弟从前也剿过匪抓过贼,可都没这么熬心,半个月了,硬是连个鬼影也没见着!”
  “没见着人,你就偷着乐吧。”另一个掰着冰棱子,往铁碗里丢,“朝州府的兵练得好不好?两千精兵,在无骨河边上被那些反贼溜得团团转,还不到个把月,就被打成什么样了!我呀,一路提心吊胆,就怕见着人。”
  又一人说:“外头都在传,这些反贼里有狻猊军,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瞧岜州府如今的仗势,多半是真的。那廖祈福着实是个狠角色,据闻她离京的时候,老辅宰还把酒相送,与她说了好些肺腑之言,结果她前脚刚出门,狻猊军后脚就把岜南给夺了。”
  “压狠了呀,”用冰棱子烧水的那个接话,“书上讲得好,‘狻猊如彪猫[1]’,爱吃虎豹,廖祈福用这个做军名,表明她本就不是个良善可欺之辈。”
  这人快五十了,不知从军多久,面色黝黑,一张脸犹似老树,满是褶皮。他提起铁碗,吹着烧好的雪水,继续说:“以前也有人劝,叫朝廷不要为着那点成见刁难廖祈福,她赤脚起兵的,没爹没娘,又无儿无女,逼急了要出事。可叹啊,无人理会,现在真出了事,又叫咱们这些小角色在底下奔波应付。唉,眼看这无骨河边要乱起来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