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韩啸皮笑肉不笑:“廖祈福看走眼了,你是个人才!你听着,廖祈福会逐你,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嫉恨手底下的参将有能耐。你这样的本事,一辈子东躲西藏地糟蹋过去,我看不过眼!不如就趁这次机会,你来投我的军,只要你仗打得好,咱们什么事都能一笔勾绝,以后进了京,我保你比廖祈福还风光!”
  柳今一说:“廖祈福在岜州府独大,她风光这么多年,连个爵位也没捞着,轮到我,真有出头的机会?”
  韩啸道:“这比不了。廖祈福做人做事不通情理,官场的事她不明白,当今圣上若是个英明神武的,说不准还知道怎么用她,封爵都虚名小利,给了她,再把她捧上天,说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保证她感激淋涕,从此忠心耿耿把仗往死里打。可惜皇上年纪小,又让那阉贼养得状如痴呆,他这辈子都不会好好用廖祈福。”
  他喘两下气,觉察到马的行速慢了,便继续说:“这里没别人,我惜你的才,就把话给你说明白!这么些年,朝廷待狻猊军什么样你该清楚,那么你们就没有想过,朝廷怎么敢这样作践你们?”
  柳今一头发潮湿,雨珠子直往下滑,她用手背随意蹭了下脸,笑道:“别人没想过,我还真想过。朝廷这么作践狻猊军,无非是因为狻猊军人少势弱,守着个穷州府,背后有戎白人威胁,前头又有无骨河阻拦,有什么反心异动,两万赤练军把门,还有你那六万护东卫围击,左右都是个死。”
  “这事你看得明白,廖祈福也明白,不然她不会一直忍气吞声。这些年她老实本分,图的是什么?图的是朝廷能被她一腔忠心打动,可是她太迂腐!如今大显哪个官不贪?先帝还在的时候,下头的吏治就一塌糊涂,如今换了皇上,情况只会更坏!”韩啸挣了几下手,“你别以为我是冲着那几个臭钱才为难她,我什么出身,什么稀罕东西没见过?我告诉你,岜州府这条路,就不是我开的!”
  风哗啦啦地吹过,天仍旧茫茫一片。
  “那南宫家的什么舅爷,年纪比我大多了,他们失势那会儿,我还穿开裆裤呢,我能用他们,那也是有人示意。”韩啸强仰起头,“我在那些饭桶跟前是主子,可我也有自个儿的主子要伺候。你猜赤练军仗打成这样,为什么还能重组?因为他们原就不是用来打胜仗的,而是用来耗着戎白人的。国库空虚,早几年该赚的油水大伙儿都赚光了,靠胜仗能吃饱?一直打才有的赚!只要北边战事不停,无骨河一线的三省卫所才能持续,下头吃空缺的、吃赈济粮的、还有吃军饷的,少说也有十几万人,廖祈福想关门,她问过别人的意思没有?一省一所有多少官员胥吏,这些官员胥吏后头又有多少利害关系?
  “所以我说她不通情理,非要闹得大伙儿都动了气,硬犟有什么好处?她但凡手底下肯放松一点,早封她了!你是聪明人,这事也办得好,我再告诉你,你没傻到拿那卖人的事出去告,是最好的,因为告也告不明白。你去京里,去皇上跟前,这事都无人在意,一点水花也翻不出,皇上就喜欢那些女人。
  “我每次进京,都要‘供货’,京里有个天云园,那是皇上最喜欢待的小猎场。我把货扔里头,皇上就骑上他那马,在园子里练——”
  马骤然嘶鸣,在林中胡乱跃动。柳今一提着韩啸滚出去,背后嗖嗖的全是箭声!
  “你话说这么多,是笃定我走不出去,”柳今一拔刀,“我绕这么远都有追兵,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到底。”
  韩啸说了一路,自有打算:“我给你道明利害,是劝你回头是岸!你要往哪儿走,我瞧这方向不像是要逃命,而是要往北去。”
  风里、林里一下子全是脚步声,柳今一说:“你对这片的路很清楚。”
  韩啸面色惨白,他咯咯笑:“那是你太小看我,我见你临时反水,便知道你另有所图!你是不是想去给狻猊军传信儿?嗯,你只管跑,我倒要看看,你跑不跑得过这数千人的围堵!”
  柳今一道:“既然你知道我要报信,怎么还任由我拿你出来?”
  韩啸笑得咳嗽:“因为我料定你不会杀我。”
  柳今一说:“你如此托大,是因为你想告诉我,廖祈福死定了。”
  “不错,她早就该死,那京她出不了了!”韩啸半横在地上,“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没了廖祈福,狻猊军早晚要亡。我来整顿军务,并不是想要依着朝里的意思,把狻猊军打散弄没,而是想整合兼收,到时候铁定要撤一批、杀一批参将,那位置空出来给庸才有什么用?合该给你这样的将才!只要你放下戒刀,我就立刻差队人给你使唤。廖祈福不用你,我来用!”
  柳今一道:“倘若我一意孤行,定要杀你往前走呢?”
  韩啸仰起头,又笑一阵,他目光好似毒蛇:“那你就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不仅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狻猊军。”
  柳今一松开手,他落在地上。风不断地吹,柳今一浑身的骨牌都在响,她又蹭一次脸颊,轻轻道:“我不能死。”
  韩啸说:“好女子就当识时务,不枉我只身涉险,来劝你这一场。”
  柳今一抬头,头顶的枝桠交错,根本看不见天。她道:“廖娘廖帅叫久了,倒没人再用那称号喊她。”
  她转回目光,朝韩啸抬了抬下巴:“催命娘听过没有?那是廖祈福赢下来的诨号。十几年前,就她一个人能这么叫,如今满岜州府的女人都能这么叫。催命催命,知道是催谁的命吗?你们斗起来花样那么多,但人也是真的傻,你们这样对她对狻猊军,居然以为她会一直忍下去。”
  韩啸面色白得像纸,仍然说:“她敢反,你们敢反?十几万——”
  柳今一提起刀。
  “你别傻了!真杀了我,你也绝计活不了!你要给我陪葬?柳今一!”韩啸扭动起来,他眼眸大张,瞪着那逼近的戒刀,失态道,“贱人,你这个臭要饭的!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形势?你们这些北边的——”
  “我知道我是从哪儿来。”柳今一用他的破衣罩住他的口鼻,在弯腰时,跟他对视。她脸上的雨水淌到下巴,那双眼里逐渐蓄起的是风暴,但是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呢,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人么?”
  刀身捅进去,任由韩啸像濒死的鱼一般翻动,柳今一牢牢摁住他脸,她一直盯着韩啸,直到他断气。
  那黑瞳里残余着惊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催命娘的面孔模糊,雨滴答进瞳孔里,等再揉清,已是廖祈福的脸。
  小皇帝在尖叫,他跌坐在席上,两耳失聪般地嗡嗡直响。茶案反倒,氅衣落在不远处,老太监也在那里,满地的果品糕点,还有血。
  廖祈福在说话,但是声音如隔万里,小皇帝哆嗦着,往老太监那里爬。他哭着喊:“大伴、大伴!为什么要杀,杀大伴?来人,来人吧!”
  廖祈福任他爬过自己脚边,俯身去捡一个果子。
  小皇帝扑到九千岁身上,大声啜泣:“反贼,你这个反贼!我,我要诛你全家,诛,诛你九族!”
  廖祈福想把果子在身上擦干净,可惜她浑身是血,擦了也白擦,于是长叹:“我有什么家给你诛?皇上,我的家早让戎白人踏平了。”
  她咬一口果,也不在乎那些血。风把亭子四角的铜铃晃得直响,廖祈福吃着这一口,淡淡道:“起兵的时候,我是为报仇,也是为抢口饭吃。皇上,你出生在东边,坐拥朝州府的粮仓,长这么大,从来没饿过,你不知道,人饿到极点,什么都能吃。那年我家亡了,我赤脚要饭,从薄风县走出去,路上全是尸体,同我一样大的小孩,都扒着尸体跟野狗抢腐肉。我们吃人也吃树根,最后连土也吃,好不容易进了城,男的做苦力,女的卖四方,一个子儿能讨两个小孩。我真的饿,饿得眼泪直流,也饿得逢人磕头,当时只要能给我一口东西吃,我什么都肯做,因为我太想活了。
  “官兵过来,我以为有救了,结果也是来买卖人的。我跟着船过河,在路上见识了好些人,我从前没想过,做官做将能吃那么好,有白面,还有肉。那时候我在心里对天发誓,甭管世上人怎么看,我要做官做将,非得出人头地,把北边收拾清爽,叫大伙儿都能吃上我的白面和肉。”
  她又拾起那些散落的糕点,吹掉灰:“这愿望真难,要我打十几年,要我跛一条腿,还要我死那么多女儿。”
  她转身,到小皇帝跟前蹲下,把糕点递过去。小皇帝推开她的手,把糕点狠狠摔在地上,嚎啕大哭:“什么面,什么肉,我偏不给你!我,我是皇帝,我叫你打,你就打,我叫你死,你就该,该死!你不肯做,你就是反贼!”
  廖祈福凝视他片刻,血流过她的脸颊,她说:“你是这些人的福报。”
  小皇帝哭得痛极:“我不管那,那些,我要大,大伴!我就剩大伴了!”
  廖祈福道:“你是皇帝,你可以再找一百、一千个大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