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跑不了,能往哪里跑?出了府,外头都是巡逻的民快,小姐一个‘有孕’的妇人,雷雨夜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还不够叫人怀疑的。”教养姑姑声音冷静,“况且老爷的长随就在外院,刚刚那么大动静,他必定醒了,若是明早又听见老爷死了,心里定然会起疑。”
  “那就叫他活过来,”南宫裕轻轻冷哼,“一会儿给他换身衣服,扶到屏风后坐着,摆个三两日谁也发觉不了。长随要见他,我就说他病了,他本就病入膏肓了呀。”
  罗姐儿还慌着神,声音也发虚:“有臭味,夫人,死人搁几日就该发臭了。”
  “冰窖,”南宫青压低音量,“家里头的冰窖还能用,把他弄进去,先冻十天半个月。”
  天热时她常回门,给尤风雨几个小的拿冰块做冷食,那里头的冰块多少她最有数。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教养姑姑松开她们,沿着桌子摸,悄悄擦亮一点光。她拢着那微弱的火光,面容若隐若现:“他在外头的应酬不少,虽说近来病了,可还有人要见。”
  “人病了就会躲懒,我看瞒几日不打紧。”南宫裕从腋下抽出帕子,看老爷的时候微微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他去年大病一场,这事人尽周知——嗯,也算他命好,青娘送他上西天,半点苦也没叫他受,原本依着我的意思,该叫他摔个胳膊断个腿,先在病榻上养段日子再送走。”
  南宫青脸上血迹未擦,不禁大吃一惊:“娘,他去年病那么突然,原来是……”
  “老爷年纪大了呀,”罗姐儿在旁边说,“他老成那样,又瘦得皮包骨头,吃点荤食就克化不动,病倒了也合常理。”
  她们几个互望一眼,神色各异,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一起看老爷。
  教养姑姑道:“等会儿我去打盆水,就说小姐今夜受惊,需要咱们陪着稳胎,好歹先把这屋里的血擦了,不然等天亮,外院的人进来可就说不清了。”
  南宫裕说:“这内院里的姑娘婆子都挨过他的打,早几年因为他胡乱指配,害了好几个,大伙儿恨他久了,嘴巴都严得很,一会儿只管叫进来,我们一起擦。”
  罗姐儿道:“恨他是一码事,真见到他尸体又是一码事,干娘,这事不能冒险,还是放个消息出去,就说今夜因为他又发酒疯打人,惹急了小姐,父女俩在廊下发生了争执,被咱们劝回来。小姐动了胎气,老爷么,就病倒了,这样大伙儿心照不宣,日后碰见官府盘问,也好说话。我倒不是信不过诸位姐妹,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府里的家生子本就没几个,都是跟我一样外来的,在府外还有老娘家眷,真惹上官司,人心考验不起!”
  “要不生了,”南宫青抬起头,看着她们,“雨这么大,廊子底下的血早冲没了,那么多人听着他喊叫,这‘胎’再稳也没意思。依我之见,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生。”
  “叫秀仙来,”南宫裕攥紧帕子,“她与我是莫逆之交,我最知她的人品胆量,这事有她在绝不会走漏风声。”
  “这也好,”教养姑姑稍作沉吟,“夫人当年生产就是陶婶接生的,如今小姐生产,夫人信不过别人,请她来也合情合理。”
  罗姐儿把裙摆理整齐,匆匆起身:“这事不能叫旁人去,就我最合适,我一路跑出去,尽量避着人。”
  南宫青说:“且慢。”
  罗姐儿问:“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
  南宫青坐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向老爷,过了片刻,她道:“姐姐,你不要避着人,你要大声喊。”
  罗姐儿愕然:“那不是太引人瞩目了?万一引来官府的人……”
  “娘,姑姑,姐姐,你们听我说,”南宫青拽起衣角,擦起手上的血,“官府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派人来,徐老三会醉成这样,正是同他们喝的酒。你们以为我今夜是冲动使然才杀的他?不,我是早有杀心,今夜纵使他不喝酒,我也要想法子杀了他,因为时候到了!”
  南宫裕说:“什么时候?”
  南宫青道:“他们交货的时候。”
  ——咚、咚!
  龙博在地窖里睁开眼,听见地板上有脚步声。她一骨碌翻过身体,半趴着,竖起耳朵,鼻尖在黑暗里轻轻嗅动。
  除了我,谁下来都可以杀。南宫青握着狼女的手,在院里带着她重新走路。记住了吗?
  龙博喉头痒,她压低身体,无声地唱答。十六个小鬼里边坐,雨哗啦,谁是狼的下一个?记住啦记住啦,我们都是催命娘啊。
  咚、咚。
  小鬼下来了。
  第54章 钝爪牙
  南宫青从教养姑姑那里拿过蜡烛,接着说:“以前我年纪小,没沾过田产铺子,对家里头的银钱走向不甚明了,后来出了门,倒觉出些蹊跷来。”
  “每年核账麻烦事多得很,原先都要经我手细查,后来咱们搬到这来,上头没人压着老爷,他胆子大了,遮遮掩掩的,也有了私账。”南宫裕扶着桌坐下,“他那点钱最早是你舅舅赏的,后来他跟衙门里头的师爷胥吏搅和在一起,说是走皮子赚了几笔,我嫌他嘴里没实话,钱来的不干不净,便懒得跟他算,左右庄子铺子都在我手里,任他吵闹也讨不走半点实在东西。青娘,你从他那账里觉出什么蹊跷来了?”
  “我们搬出府住以后,他就叫陈小六给他誊抄走货账目,我瞧过,他每年秋收后必有一项‘尖货’进账,只是我在家许多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尖货、软货,便盘问陈小六,陈小六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我就起了疑。”南宫青道,“几年前狻猊军设置关卡哨亭,往北的马队数量锐减,仗又打得勤,县里县外饿死的、逃跑的人不计其数,就是出省去狐州府也饿殍遍野。他那些‘尖货’送过去,究竟卖给谁?为了弄明白这事,我写信给乘歌。”
  罗姐儿轻轻合掌:“乘歌在外头闯荡的经验比咱们多,这事问她还真稳妥!小姐,乘歌怎么说?”
  南宫青提起乘歌,神色也生动许多,她秉烛回忆:“她一向是最聪颖的,无论什么问题,我只要问着她,她总会给我回答。我写信两个月后,乘歌就托人回我,说这事不对头,她有些猜测,只是不能在信里写,要我等一段时间,她来县里与我面议。我便耐心等着她来,哪知那几天陈小六撞了鬼似的,一直魂不守舍,恰逢一天夜里,我正在屋里作画——”
  罗姐儿说:“那狼女!”
  南宫青道:“不错,我从地窖里发现了龙博,这才明白,那所谓的‘尖货’,就是他们从关外弄进来的女人!”
  南宫裕与教养姑姑全都惊愕失色,夫人提起帕子,重新掩住口鼻,对老爷怒目:“畜生,早知你做这种勾当,我还费什么心思?一包药药死你,早早埋了,也省得别人家的女儿再受这般苦!天呀,徐老三,你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么做得出!”
  罗姐儿赶忙扶住她:“干娘,他是烂透的坏笋,如今也是死有余辜,万不要再为他伤神。小姐,我早也想问,既然他们卖女人,咱们就不能报官吗?衙门不顶事,外头可还有狻猊军,只要叫军娘知道这事,保准儿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能报官,”教养姑姑原本对老爷还有几分怜悯,如今真成了铁石心肠,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沉着道,“这事万不能报官。你们想,他一个僻远小县的乡绅,若没有人在背后做保,如何能把这事办得如此麻利?小到衙门,大到州府,这还只是家门口,等出了省,路上放行的、押运的、打马虎眼儿的只怕是数也数不清!岜北什么地界?廖帅说得算,连那些个过来过往的钦差大臣都不敢驳廖帅的面子,徐老三光凭一身烂胆能办成这事?水还深着呢!这事要是没个十成的把握,就是叫来了军娘也难除根茎。姑姑不怕死,只怕咱们草率行事,白白填进性命,让歹人继续逍遥法外。”
  南宫裕握着罗姐儿的手,点了点头:“姑姑是京里出来的,见识多广,此番话实在是老成之言,我们不急这一时,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教养姑姑说:“小姐,你说他们今夜交货,老爷没到场,这事是托付给了谁?是陈小六,还是孙务仁?”
  “他们蛇鼠一窝,分不出你我。”南宫青隔着烛光,缓缓道,“从前的生意我不清楚,但龙博这一趟是早早就定好了去处。我侧敲旁击,发现陈小六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越谨慎,就越显出那人身份的不凡,是以孙务仁绝计不敢托大,他必然会亲自到场。衙门里的捕快民壮被他调走,剩下敲锣的、值夜的不敢乱跑,所以我方才会说,今夜无论咱们怎么喊,衙门都不会来人。”
  罗姐儿提心吊胆:“那龙博岂不是要被他们卖了!小姐,咱们可怎么办?”
  南宫青俯身,腾出一只手:“他们当初没能把龙博弄走,一是因为对方失约,二是因为龙博是匹小狼。这两年他们将龙博关在地窖里,以为她的筋骨弱了、爪牙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