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们三个一时无言,都抱着手臂盯墙。外头隐约传来罗姐儿细碎的低语,还有婆子们嗯嗯的应答。
  代晓月说:“陈书吏曾经抱怨过,他和南宫小姐很少能碰面。”
  柳今一道:“那是明面上的话。他俩要是真的见面次数少,他舅爷怎么三次钻洞,两次都能碰见他俩在吵架?”
  “但是他俩感情的确不大好,我每次去吃汤饼,都只有娘子一个人在家。”尤风雨回忆,“我老爹说陈书吏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平时用饭都见不到他人。他住衙门空房里,经常通宵誊抄案务,点的油灯能亮一宿。”
  “既然感情不好,”代晓月侧身,看着她俩,“他为什么还要给南宫小姐画那么多小纸片?”
  尤风雨说:“哄哄娘子呗。”
  “我不信这世上有能背得下狻猊军五十六个女人的男人。”柳今一伸手,摸着那处空白,“不仅画得好,标得细,还会跟小孩抽着玩。”
  那幅山君戏子应该在这房里挂了很多年,她们之所以会盯着这里,正是因为取掉画的地方白得出奇。
  柳今一说:“其实我们问夫人画,她就知道我们已经起了疑心,一开始她是不想给我们看那幅山君戏子的,但是她越拒绝,我就越怀疑,为了打消我的疑念,她索性拿出这幅山君戏子,又让我们来房里看——这画年月久了,必不可能出自陈书吏之手。”
  “可是夫人不知道,”尤风雨拍兜,“我们有墨画片!”
  柳今一道:“不错,夫人不知道墨画片,她认不出我和代团素,所以此举反而坐实了她在撒谎,这几幅画都不是她画的。”
  尤风雨说:“那夫人为什么要撒谎?”
  代晓月退几步,绕向屏风,里面临窗有一张空空的书桌。她垂手,擦了把不存在的灰:“当然是因为夫人不想让我们知道这几幅画都是谁画的。”
  “既然五十六个狻猊将是女人,”柳今一回首,看着那大开的窗户,“那下山的猛虎也理应是个女人。”
  竹篁簌簌涌动,似乎真有一头猛虎穿林而过。
  代晓月抬头,趁着月色,一锤定音:“画这些画的人是南宫青。”
  第16章 假老虎
  虎。
  有只虎匍匐在黑暗里,似是在打盹儿。她嘴唇翕张,对虎说:“水。”
  虎听到了,但是这畜生仅仅撩起眼帘,看着她,像在看雉兔。她正在着火,浑身骨头噼啪作响,连喉咙也在冒烟。
  “别想让我死。”她说,“给我水喝。”
  虎很困乏,没理会她,翻过身继续打鼾。她吞咽唾液,喉咙似乎被拉开了个口子,咽一下就痛。
  贼老天。她叫起来,欠/干的贼老天!凭你是世人的爹,就能这样作践我吗?省省吧,我还活得好好的!
  周围漆黑,无人响应她。
  给我水。她五指扣入泥中,几乎是用尽力气在怒吼,我要水啊!
  地下封死了,像个棺材,泥土很腥,还是潮的。她太渴了,是泥救了她。
  地。她用额头碰着泥,耸动肩膀,笑得很小声。天有什么用?人跪人拜的,是地哺育了她,她是吃地的奶长大的,所以老天收不了她,她是地的女儿。
  娘。她喊地,我又活下来了,这是你教我的,我们来到这世上,是你放养的狼,谁也不能把我们赶走。
  地抚过她的脸,也擦掉她的泪,她在地的怀里合眼,变回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春天的风吹过莽莽草野,她从泥土中苏醒,马舔舐着她的脸颊,她的心从胸中发出芽,整个人像拔地而起的树。远处有妹妹的哨声,她跑几步,翻身上马,直追向夏天。
  星空如奔流,冲破天的禁锢,倾盆浇在她身上。她回到狼群,和妹妹争着发出长啸,把月亮叫到眼前。月亮张开,说来,她们便你追我赶地奔入月的怀抱。
  大地是娘,月就是姨,姨那么温柔,托着她们在草丛里酣睡。她们闭着眼,被秋叶搔醒,又滚作一团笑个不停。雨洒下来,她们抖抖皮毛,抖掉的都是雪。
  冬是春的姐姐,她是妹的姐姐,冬总露着獠牙,她也总露着獠牙。跑吧,她赶着妹妹,催促咆哮,跑快点吧!妹妹跑入大雪,她却落了下来。
  “水,”她醒了,躺在那儿,“给我水喝。”
  但是眼前是空的,没有虎,什么都没有。她抱起头,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啊!
  她快要求饶了,可是她忍住了,她用手指死死扣着喉咙,把自己抓得伤痕累累。
  欠/干的!该死的!这望不到头的黑!我数不清日子了,雨没下,雪也没来。我是人吧,不是谁的鸟雀!
  给我水。她闭紧眼,眼泪止不住地流,给我水啊,求求你们了……闭嘴!她咬住牙,用沾满泥土的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不准求饶!
  浑身又着起来,疼痛碾压着她的脊梁骨。她瞪大眼,盯着那只虎,它又出现了,就卧在不远处。
  你要小心。她抬起手,指着虎,从齿间挤出真实的声音:“别再对我打盹儿。”
  虎嗬嗬地笑,仿佛在听兔子叫。她也笑,并且笑得比虎更大声。
  我知道。她轻快地说,你怕了,所以你不给我水喝,也不给我东西吃。你以为这样就能驯服我?哈哈,你啊,你这个两条腿打颤儿的畜生,你算什么老虎?你不过是躲在老天裤/裆/底下发抖的孙子。
  虎不笑了,它用自以为震慑的眼神看着她。它那么小,缩在窗后面,神情好像很威风,但是它没坚持多久,就在她的嘲笑中原形毕露。
  它根本不是虎,他只是个卑微怯懦,又矫情作态的男人。
  “婊/子!”他太容易被激怒了,连笑也听不得,把一张脸凑在窗口,表情狰狞得不像样,“贱/妇!你害得我险些交不了差!”
  婊/子。婊/子算什么骂人的话?她哈哈,岔开你的腿,看好你的贞操,去向其他人陈情,这是你们做孝子贤孙最紧要的投名状!婊/子娼/妓毒心肠,烈女节妇好牌坊,分吧,你只管这么分,我才不在乎!
  她烧起来,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怒。她撑着身体,虽然在底下,却比他高出太多。你听好。她毫不畏惧,饿极了、渴极了,一双眼就像随时会扑食的狼。
  别管我是什么,我的骨头都比你硬!
  唰!
  窗口关上了,周围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趴回去,脸颊贴着地,哈哈笑着,直到泪水打湿泥土。
  第17章 独一人
  因为时候已晚,柳今一和代晓月也不好再逗留,她们出了小姐的房,便向罗姐儿请辞。
  “难为两位军娘娘,为这案子来回奔波,若是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只管开口。”罗姐儿招呼婆子,拿过两提装点好的油纸包,“这是干娘给两位军娘娘备的糕点,东西粗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都是咱们自家人做的,还请两位军娘娘笑纳。”
  代晓月推辞:“这就不必了,我们办差本是应该……”
  “有劳夫人惦念,”柳今一已经接了,“奔波称不上,只盼着下回登门,夫人的身子能好起来。至于这案子,姐姐你尽管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必定要还小姐一个清白。”
  “有军娘娘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案子刚了结的时候,我整夜都睡不着,跟干娘一样,连这院子也进不得,如今时间久了,心里倒也放下许多……”罗姐儿用手指绞着帕子,“两位军娘娘刚刚在房内,可有注意到什么不妥吗?”
  “夫人爱女,想必这房中的一桌一椅都还是小姐去前的模样吧。”柳今一感慨,“别的倒没看出来,只有一件事很好奇。”
  罗姐儿说:“军娘娘尽管问。”
  柳今一道:“夫人画画那样好,就没有教过小姐吗?”
  “教自然是教过的,”廊子有灯照着,罗姐儿别过耳边的碎发,“但青妹小时候就像只皮猴子,怎么也静不下来,所以也不爱画画。”
  “原来如此。”柳今一恍然大悟,“我就说,小姐房里怎么只见书桌,不见文房四宝。”
  “说来也是件遗憾事。”罗姐儿轻轻用帕子扑开飞来的小白蛾,“不过干娘常说,女儿家学画也无用,又不比爷们,能出去谋官求职,就这样规规矩矩的,才叫省心如意。只是要我说,青妹若是喜欢画,那倒还好了,和陈书吏也有个话说,不至于闹成这样。”
  她稍作感慨,就把她们原路送出门。等出了门,代晓月问:“你收这两包糕点为的什么?”
  柳今一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一出来就要骂我馋嘴呢。”
  尤风雨道:“你晚饭吃那么多,不差这两口!”
  柳今一拆开一个油纸包,把糕点掰开,分给她俩。代晓月不吃,柳今一就都塞给尤风雨。
  “我好奇,”柳今一把剩下的丢进嘴里,“这都是什么做的。”
  尤风雨一手拿一块,品给她听:“这个是米糕,这个是糖糕,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