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唉,”南宫夫人将攥着帕子的手打开,她的手骨节分明,也没有茧子,是一双弄花逗鸟、养尊处优的手,“说句心里话,姑娘,我倒是想亲手杀了那贼子,可惜我是个老妇,捉只鸡都费力,哪里又能杀人呢?”
  “我倒是有些力气,”那姐姐用帕子半掩着脸,也看着柳今一,“可惜当夜贼人来得突然,把老爷砍成那个样子,一院子的姑娘丫头都吓得魂飞魄散,连我也厥过去两次,等再醒过来,就听闻陈书吏已经死了。”
  她们坐在幽光里,或揩泪,或扭身。代晓月这才发现,丫鬟们都戴着白花,她们素面朝天,一张脸叠着一张脸,像是从一个瓷胎里捏出来的。
  哎呀,哎呀。
  她们相互依偎,都瞧着外来的这三个人,在烛光里齐声说:“可惜,可惜,那报应来得真是早啊。”
  南宫夫人悲恸忧郁,陪她们说完话,就已是体力难**姐姐服侍她睡下,又同柳今一三人一块儿出来。
  “军娘娘方便就叫我罗姐儿,”那姐姐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灯笼,“我原是常雾县人,三岁的时候叫爹娘卖给牙婆,皇天保佑,让我进了这南宫家,碰到老爷夫人这样好的主子。”
  她还要带她们去看南宫老爷遇害的地方,因此一边说话,一边引路:“青妹小我十来岁,也算是我陪着长大的。两位军娘娘是在外头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没见过比青妹更温柔体贴的女儿。她还是个粉团儿的时候,夫人就爱得不行,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罗姐儿说到这里,又含起泪,她看着前头,恨道:“要不是那畜生……”
  前头两排白灯笼整整齐齐,把一处回廊照得惨白。她别过头匆匆擦了泪,又扭回来说:“就是这儿了,两位瞧瞧吧。”
  代晓月看着那回廊:“在这里?”
  罗姐儿道:“可不是。那晚贼人分三路进来,有一伙人先扮作更夫,敲响前门,说想讨碗水喝。守门的婆子是个本分人,哪知道人心会那么坏?刚把门打开,就挨了几巴掌,她跟对方撕扯起来,吵嚷声惊动了外院的杂役,大伙儿一窝蜂都去堵门,正中了人家的计。”
  她说着,把灯笼挑向一角的洞门:“还有一伙人是从这头的角门进来的,当时我家还在丧中,丫鬟婆子轮番值夜,都累得不行,一打盹儿的功夫,就都被人给拿下了。院里喊叫乱糟糟的,我听着不对,赶忙披衣出来——我平时是伺候干娘的,就住在老爷夫人旁边的厢房,不出来还好,一出来真是惊了一跳!”
  柳今一说:“第三伙人已经进来了?”
  罗姐儿点头:“飞檐走壁!他们从墙头翻进来的,还打翻了丫鬟的灯笼,一下子走了水。我一见火就怕得不行,连忙去敲夫人的门,门没关,夫人披衣冲过来,对我说老爷、老爷!我这才知道,老爷当时已经出去了。我一面差人扑火,一面扶着夫人走,我们刚过那洞门,就看见老爷伏在这廊子里,已经没气了。”
  “听尤秋问说,当时扮作土匪的贼人们在内院四处抢夺财物,连丫鬟房都摸遍了。”代晓月到廊子里,地上的血迹和尸体早没了,只有些许火烧的痕迹,“不少人都受了伤,但只有南宫老爷遇害了。”
  “咱们在这岜州府,都是见过真土匪的人,他们烧杀抢掠从来不留活口,若不是如此,谁又会立刻怀疑那陈书吏呢?”罗姐儿两掌微合,“夫人受了惊吓,和我双双昏厥在这里,也是菩萨保佑,让我被风给吹醒了,不然火烧过来,我和干娘哪还有活路?可怜我家老爷,被砍成那样子,又遇火烧。”
  柳今一问:“来了三伙人,什么时候察觉他们是一起的?”
  “快得很,听着他们相互招呼,说要把这院子里藏的粮食银钱都搜**净。”罗姐儿惆怅,“我家老爷平时就乐善好施,把家里的银钱水似的往外送。夫人以前就担心会露财招祸,所以特地把一批金银首饰藏在青妹房里的暗格中,连我都不知道具体,只有青妹和夫人两个人知道。结果那晚过后,夫人差我去查看,我把格子打开,里面全空了!青妹那会儿早已不在人世,必然是陈书吏以前从她那里打听出来,又告诉了贼人们。”
  柳今一和代晓月没有逗留太久,因为这廊子实在没看头,不仅是这廊子,整个院子都在这事发后的半月里被打扫清洗过无数次了。
  罗姐儿送她们出门,说:“那陈书吏瞧着人模狗样,谁知竟然歹毒到这等地步,害了青妹还不够,还要害我们南宫家从此抬不起头做人。干娘也念佛,是个软心肠,唉,要真依我的意思,倒想请这位军娘娘去杀个痛快!”
  柳今一道:“其实这会儿也不晚,家里要是实在没钱,给我两口酒喝也行——”
  代晓月狠狠踩她一脚。
  一行人告辞,罗姐儿还要送,被劝了回去,好说歹说终于把门关上了。
  代晓月说:“你戏演几下差不多了,非得让人家当真?”
  柳今一抬着单脚连跳几个台阶,离她远远的:“人家也就是客套一下,你才在当真。这差事有衙门落章,又有你协理督办,现在买凶无异于自找麻烦,这种事傻子也不会干。”
  代晓月这才往阶下走,道:“趁着天还没亮,去陈书吏家看看。”
  柳今一说:“没有酬金,也不帮我拿刀……”
  代晓月径直走,任由她在后面长吁短叹。尤风雨踢踢踏踏跟着,没留神正撞到柳今一后腰上。
  柳今一回首低头:“你老爹也有毛病,非叫你大半夜跟着。你困了?”
  尤风雨一脸迷糊样,摇摇头:“我想事儿呢。”
  柳今一说:“你想什么事儿?”
  尤风雨继续踢踢踏踏地走,她想事情的时候很实心眼,小牛似的,只会走直线。她边走边嘟囔:“想我的墨画片……我怎么就抽不中廖帅呢?一天天的……”
  柳今一跟着:“什么墨画片,什么廖帅,你老爹不是叫你给我看看吗?你给我看看。”
  尤风雨只管捂着兜闷头快走,和代晓月一前一后,留柳今一跟后面“喂喂”地追。
  第5章 胆小鬼
  陈书吏其实不叫陈书吏,“书吏”是州县衙门内负责统筹杂税、草拟文书以及料理公务的胥员,通常由粗通文墨,身家清白的本籍人士出任,似官非官[1]。
  “既然他是书吏,那大约就是咱们寄云县的本地人了?”柳今一不知从哪儿折了根草芯,在拇指上绕圈,“二十以上,会读会写,还能得南宫老爷青眼,在咱们这儿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里也勉强够得上‘青年才俊’四个字了。”
  “那你可小看他了,”代晓月领路,“这人自幼丧父,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可惜苦读数年,却不是个考状元的料。”
  她说到这里,停顿须臾。
  柳今一没有插话,她知道她,原本也是读过书开过蒙的,可惜是个女儿——真是欠|干的贼老天!好没道理的一句话。若不是这狗爹养的世道伦理逼的,代晓月也不会跑到岜州府来参军。
  “他考不上,也不想白读这一肚子的书,索性砸锅卖铁,使了点银钱,托他娘舅的门路,到衙门里做个书吏。”代晓月抱起手臂,“所谓‘官有调迁而吏无变更[2]’,你别小看他,他在寄云县办差的时间,可比前两任县太爷还要久。要不是突然死了,年底筹办军粮还要跟他打交道。”
  “这么能熬,”柳今一竖起拇指,“我以为他是个‘才俊’,结果他是个‘老爹’啊。”
  乡里人分不清衙门差员的大小品阶,只要见到催征收粮、吆五喝六的官府门人,都要尊称一句老爹。
  代晓月跟柳今一做了几年的姐妹,哪里听不出她的嘲讽?但是不怪柳今一先入为主,地方衙门最贪的往往不是正儿八经的县太爷,而是下头办差的胥吏衙役,他们能耐起来连州府县官都能摆治,更不要说平头百姓了。
  “他确有过人之处。”代晓月沉吟片刻,接着说,“来之前我打听过了,寻常书吏办差都要收的纸笔费、讼状费,他一概不要,不仅不要,碰见前来衙门申冤的乡亲穷困,他还会资助人家几个钱。这人和南宫老爷一样,在县上名声极好。”
  柳今一说:“一窝歹竹里总能出几颗好笋,但是他一个书吏,家境贫寒,又不贪财,光靠朝廷发的那点薪金,能不能养活自己都要另说,居然还能接济别人?”
  代晓月道:“他会读书,又放得下身段,早几年就在县里卖文卖画。据说文章诗词写得一般,画却画得很不错,邻近几个县的乡绅财主都会来买。”
  柳今一听到画,就不由得想到方才在南宫家里见到的那两幅,说:“这下好了,又有骨气又有才名,难怪南宫老爷欣赏他,连女儿也要许配给他。”
  代晓月道:“因为他名声好,所以有不少人专程从村子庄子里过来,找他写诉状。他和南宫小姐成婚以后,更是一毫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