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她还知道胡同有家的纺织女工,人家从去年厂子效益严重下滑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了条退路。
  先是接那种练手的钩织单子,慢慢地手艺做大了人也会来事儿了,就开始去主动问那些粤省、沪上的外贸公司。
  熟练工,又要价不贵,加上这两年国内的流行越来越俏,愿意买衣服的人越来越多。
  国营厂的老款式无人问津,这些新潮的衣服却根本不愁卖不出去,哪怕质量差一点,也照样能卖出去。
  那女工听说早在厂子第一次说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办了停薪留职,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自己组建了个女工作坊。
  就连玲儿之前都去作坊接过单子,反正人家来者不拒,订单多,大家就多赚钱,订单少,都是临时工,那就不用来了。
  日子虽然不能和林香她们比,但过得也是如鱼得水。
  重要是那种不知道明天在那儿的恐慌感和空落感一下就没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呀!
  出去的人都过得那么有成就感,高彦芝态度早就从当初的“要留一个人在厂里保底”,变成了“我也出去寻摸寻摸机会”了。
  只是这次厂里出变故,让她这个念头越发地清晰了。
  不过,在小方和玲儿面前,高彦芝没把这事儿说出口,本来这两姑娘就已经有点惴惴不安了,自己要是这会儿又说从厂子离开,总感觉有些不好。
  高彦芝这人就是热心肠,所以总也有些多愁善感,哪怕这些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是惦记。
  甚至在整个上班的过程中,高彦芝都在努力地活跃气氛,希望车间里头大伙儿多少能活跃一点。
  小方和玲儿被高彦芝的快人快语给逗得一个劲儿笑,说“高姐这嘴巴,上电视台当女主持人都够了”。
  三人有说有笑地过了一个班次,谁知道刚下班走出生产区,就发现外头乱了起来。
  高彦芝本能地就整个人一紧,以为是金永那种事情又来一遍。
  谁知道这次却不是有人抓小偷,所有人都围在通告栏面前,人群激烈地吵吵嚷嚷着什么。
  她和小方、玲儿三人挤过去,玲儿个子小巧,一下就钻了个空进去。
  高彦芝在后头扯着嗓子问她是什么情况,却迟迟没听到玲儿的声音。
  “玲儿不会是给他们那群人给挤着了吧,她那小身板。”小方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往里头冲,就在这时候,玲儿的身影从人群中又钻了出来。
  “玲儿,通告栏说什么了,大家怎么都围着呢?”
  玲儿嗫嚅了两下嘴唇,看了看小方,恐慌的目光又投向了一旁的高彦芝,半晌终于说出了口——
  “咱们厂子要垮了!”
  ……
  针织总厂要垮了!
  这件事无疑是给满怀希望的针织总厂员工们脸上响亮地来了一巴掌。
  玲儿脸色煞白,泪珠连连往下滚:“厂子要垮了,我们怎么办!”
  小方硬是自己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去,看到那张白纸黑字写着的内容。
  什么“针织总厂资产即将进入清算”,什么“天价债款无法偿还”……她脑子嗡嗡的,根本看不清后面写了什么,只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她说什么也不信。
  “不可能,我们是国营厂,哪有国营厂倒闭的道理,玲儿,不能慌,不可能出现这种事的!”
  小方拼命地说着,像是安慰玲儿,又像是给自己灌注勇气。
  “你看,这连红头文件都不是,如果咱们厂子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可能不下发红头文件!”
  旁边响起了一声冷哼,小方扭过头,正是小花袄。
  “之前我就说,厂子长远不了,要为自己打算,某些人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小花袄拢了拢头发,“现在呀说什么都晚了,这厂子没了,某些人引以为傲的那点责任心也不知道够吃几碗大米饭的!”
  她语气里头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之前小方站在道德高地说她不该偷东西,那时候小花袄没反击,不是她害怕,就是她等着找个机会,落井下石呢!
  看着小方——方文梅脸上那青白交错的表情,小花袄觉得解气极了,叫她装,叫她装,这下怎么不装啦?
  说起来,自己前两天去拿的那件运动裤,黑市上似乎还能卖个小二十块,攒一攒,又能给自己买件首饰了。
  小花袄正幻想着呢,就听到高彦芝说话了。
  “算盘打得倒是挺精的。厂子会不会没了我不知道,不过有些人的面子里子,那是比厂子没得快得多。”
  “责任心是换不了几碗大米饭,但至少晚上睡得踏实,出门也不会耸着个脑袋,不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揣着几斤‘大米饭’,自尊都搭进去了。”
  小花袄脸色一变,本能地就想反讽高彦芝,可高彦芝是什么人,针织总厂那一批老员工之一,在她面前可是妥妥的大前辈。
  最重要的是高彦芝不仅年纪比她大,资历比她深,人家高彦芝现在日子过得好!
  之前张新民离开厂里的时候多少人看热闹,说风凉话,现在呢?
  高彦芝身上穿着的可是venus的新款,戴的帽子围巾手套,哪个不是一看用料就好,质地就柔软?
  一般人还真消费不起,至少小花袄就买不起,哪怕她在厂里“顺”了那么多东西,距离这些也遥远得很!
  想怼,小花袄都怼不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办法。
  “高姐,你站着说话,当然是不腰疼的,谁叫你命好,有个能挣钱的老公。”
  “要我说,有些人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别人是什么情况,自家又是什么情况,学着装清高,小心到最后就自己日子过得最惨咯!”
  小方和玲儿脸色顿时变了。
  这话相当于是直白地打在了她们身上,嘲笑她们——人家高彦芝不缺钱,哪怕针织总厂不在了,人家也能过得好。
  你俩能吗?
  很显然,不能,不管是她们俩,还是其他人,都不能。
  无论平时是多么好的工友,多么好的同事,但问题牵涉到钱上,牵涉到未来上,比较,就会产生差距。
  这不仅仅是高彦芝和小方、玲儿她们的差距,这是厂子里所有已经有打算,有退路的人,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有退路的人,默契地不再讨论针织总厂会不会垮,办停薪留职的人一下多了许多。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所谓的停薪留职也就只剩个门面撑着了,谁不知道这就是变相的“辞职”?
  但厂子再垮,那总不会没人管后头的事情吧,人人心里都精着,都知道不能把这条路彻底堵死,铁饭碗还是得留住。
  而那些没有退路的人,则是全力抵抗“厂子可能会垮”这个可能性。
  他们想要说法,想要结果,想要真相。
  没有人说,他们就去问!
  厂办办公室的门前门庭若市,天天都堵满了来要说法的人,常主任根本招架不住。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能等领导回来再说。”
  如果说之前,大家盼着领导回来,更多是一种“会不会有希望”的期盼,那现在,更多就是焦虑,甚至是焦躁不安。
  厂区的气氛不再像死水一滩,而是像是一座还没爆发的海底火山。
  表面风雨欲来,而底下早已沸腾到了极点。
  在这种氛围之中,宋厂长回了厂子。
  半个月,不多不少,和他当初承诺的一模一样。
  常主任谢天谢地,他如今也是完全没办法了,只能时不时称病在家。
  不是他不愿意去上班,而是一到厂区,那些想要说法的工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厂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厂子是不是要垮了。
  那封文件到底是领导们让写的,还是什么?
  常主任的地位自然是给不出答案,他也不敢给啊。
  再怎么也得大领导回来。
  尽管宋厂长在厂子里也没多少话语权,但好歹是来了个能说得上话的。
  但常主任万万没想到的是,和宋厂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未曾想到的身影——
  吴书记!
  吴书记还很虚弱,坐在轮椅上,厚外套裹着,里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病号服的边角。
  “书记——”
  吴书记咋能出院的?!
  常主任人都傻了眼,可吴书记却没力气说话,宋厂长主动交代:“准备一下,紧急召开员工大会。”
  “……让所有人都来。”吴书记用力吸了两口气,“愿意来的,都来……”
  “知道,我马上去办!”
  常主任赶紧动员了起来。
  全厂子都动了起来。
  吴书记坐着轮椅来了!
  就连宋厂长也来了!
  那些在厂子出事以后早就躲得远远的人也听说了,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