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你在撒谎。”祂直言不讳,“今川家族的长女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信件。”
  这话与其是在反驳我,不如说,是说给另一个存在听的。
  自我说出那句话后,天元半边的脖颈、肩膀、乃至面容,都出现鼓胀的脓包,它们像是有生命的蛊虫,在其身体表层上移动。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而眼见这一幕,我扯起唇角。
  这位无所不知的活佛,或许在佛法和实力上,我永远无法与之抗衡。
  但同样,在骗人的手法,祂不可能比得过我。
  “您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将手押在胸前,继续火上浇油,“毕竟,她为了特意避开了活佛的眼线,可是做了不少功夫。”
  五百年前的那位星浆体,她的身体虽然早被融合占据,其意识却仍然以某些无法消化的形式,存在于此。
  曾经面对那位垂死的闯入者,天元没能成功压制她对血亲的渴望。
  今日,在祂需要替换肉。身,最虚弱的这个时间段——也绝不可能。
  她会信的。
  她也不得不信。
  天元是活佛。
  可星浆体却仍然是人。
  只要是人,属于人的那颗心,就总是在祈求不存在的希望。
  所以,在我家乡的俗语里,才会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这样的话啊。
  “如此妄语……”
  发现左手不听使唤,式神的诞生也变得迟缓后,天元垂下眼,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祂想要强行拨动念珠,但下一刻,手臂就和四分五散的珠子一起坠入池水里。
  站在半空的五条悟发出“欸——”的声音,他尾音拖长,不加掩饰的笑意分外张扬,“看来你那边内部斗争的戏码比我预想中还精彩嘛,连防御都顾不得了。”
  僧人的眼神扫向他,还未能说话,我便悄然出现在其身后。
  锵。
  恢复的珠串缠在我的武器上,它本该延缓攻势,在我的手腕施力的状况下,就被一起捅进主人的身体里。
  因为身体的主动权出现争执,天元没能像之前那样展开结界,祂微微侧目,灰暗的眼瞳空洞无光,却仍然映出扎进自己心口的那把剑。
  那并不是罪歌。
  而是我从卖药郎先生手上借来的怪物之剑。
  天元的脸孔还在不断变形,祂却不为所动,只是开口道:“这份力量——你,无法彻底发挥。”
  的确,我不是它承认的主人,施展不出来全部的威力,无法直接用它杀死天元。
  我面无表情,加注手臂的所有力道,硬生生往前一削。
  “但它仍然可以做到一件事。”
  那位被选中的星浆体,她的形、真、理,我全都知晓。
  僧人的身体顷刻出现更为剧烈的形变,各方膨胀的鼓包仿佛要直接打破这层皮囊似的,怪物脸孔的剑同时发出嘶吼,猛然在眼前的身体中勾住对方。
  撕拉。
  随着我的拉扯,终于突破桎梏。
  天元一分为二,一名留在原地,另一名通体黝黑的类人怪物摔倒在地,身形颤动,趴在清澈的池水上。
  和天元融为一体,虽是得到了不死。
  但这数百年的岁月磨砺,却是真实的。
  或许是无法接受变成这副怪物的模样,也或许是想起往日姐妹惨死在外界的光景,她抬起颤抖的手掌,抱住自己的头颅,当即发出尖锐的哭嚎,瞬间贯穿自己的心脏。
  而另一边,失去了依附的身体,徒有魂灵的天元手放在膝前,仍坐于黑与白的界限上。
  那僧人并未追击,只是不动声色审视着水中的自己,祂身穿素衣,留着一头干枯无光的白色长发,面容虽还维持着年轻的模样,眼神却分外苍老。
  “卖药郎……隐世多年,不曾想过再次见到这份力量,是在这个场合。”僧人如此说着,再缓缓抬眼,冰冷的眸光落往我这处,“他可还再托你带话?”
  “他什么也没说。”我握着剑,警惕地拉开距离,“因为他也不清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住在别人身体里的您,对自己的定位到底算什么。”
  “也罢。”
  没了依附的身体,天元的神色虽然平静,却更加冷漠,祂的眼瞳凝聚着此前不存在的阴翳,朝我发话:“终究是要换掉的肉。身。”
  说罢,眼前的僧人双手合十握住珠串。
  黑色的结界圆罩包裹住祂的身体,却异常坚固,任凭旁人的攻势如何,也不再破裂。
  “佛观众生相,一切种皆无。”
  “苦乐常无常,有我无我等。”2
  天元念着繁琐的咒文,抬起一只手来,“为度众生故,分别说有三。”祂的指尖佛光闪烁,不过朝我轻轻一勾,我顿时感觉整个身体悬空,再被无形的力道拉向祂所在的位置。
  呼吸间里夹杂的异香越来越重。
  像是春
  季盛放的花香,又像是放在香炉里烧灼的檀香。
  “其一,为色。”
  眼前被黑暗彻底笼罩的时候,是视觉被剥夺了。
  从此我无法再亲自用丈量这世间万物的光景。
  “其二,为声。”
  耳侧的声色被瞬间拉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从此我无法再亲耳听闻这世间的语笑喧哗。
  天元所说的话语,我同样也听不见,但我仍能感受到,属于对方的那只手落在我的发顶,轻轻拍了拍。
  也就此,我得知那第三句的咒文。
  ——其三,为身。
  霎时,身体像是灌了铅那般,被千斤拖拽着摔下万丈深渊,我感觉自己像是瓷做的物件,跌至谷底,浑身碎得没一块好地方。
  沉重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充斥着极致的热度,如果不是有肉。体包裹,或许那一块块的骨头会直接掉出来。像是要从内部炸开来,五六脏腑都在抗议,撕扯,它们叩响名为胸腔和喉咙的门,打算鱼贯而出。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想要捂住嘴,手指却无力回应。想要失声尖叫,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伴随着痛楚而来,同时也有莫大的恐慌。
  没人攻击我。
  没人回应我。
  更没人注意到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度秒如年在这一刻成为现实。
  像是这样被拆解,抛弃,思维却还能运转,却得不到任何互动的绝望,就是人类无法抵御的猛毒,时光越是消弭,灵魂和自我就越是会被瓦解。
  大脑出于保护机制,甚至不自觉开始自我催促。
  它已经提前演练出我在这不可见底的地方,永生永世,不可超脱,不可解放,被无声静语囚禁。
  想要摆脱那样的走向,想要否定此刻的困境,但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受到此等重创的情况下,就连最基本的膝跳反应都无法完成。
  作为一位佛陀亲手酿就的残渣,如果不想疯狂,那么放弃思考,放弃自我,在这一刻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脑一遍遍地提醒,接受当下的惨状,放弃无用的执着,直面惨败的结局。
  我知道这点。
  我也该接受这点。
  喉咙翻涌上血腥味,我也许是咬破自己的嘴唇,又或许是在咳血,却听不到相应的声音,只能察觉到热度不断流逝,在这静如止水的环境中,死亡反倒是成了慰藉。
  我大概在喘息。
  我大概在思考。
  我大概…………………啊。
  有东西突然出现在前方。
  视听已经被剥夺,所以我并非是用视觉发现了它。
  而是凭借对咒力的感知。
  虽然我那模糊的第六感也快消失得差不多了,整个人像是被关入厚厚的茧里,可那道熟悉的咒力还是穿透那屏障,像是夏日里的烟火,升上空无一物的地方,再转瞬即逝。
  ……在叫我。
  我怔怔待在原地。
  思绪重新运转起来。
  尽管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这信号就是有人在叫我。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压倒性的喜悦冲散了原本的疼痛。
  我摇摇晃晃支起破碎的身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在哪,只能一点一点用手肘按在地上,匍匐前行。
  ……能动。
  还能动。
  犹如刚出生的软体动物,残缺且脆弱的肢体磨砺着地表,很清晰地能感觉到它们互相挤压,穿刺。
  但我的思绪已经不再集中在那些负面的感情上。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那幅画。
  我想起那座音乐学校的诸多星星。
  不,那不是星星。
  星与咒。
  前者为正,后者为负。
  人们的喜怒哀乐互相交融,互相支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却本在这里构成一体。
  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各为表里。
  虽因苦痛憎恶过这个世界。
  也因拂煦拥抱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