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倚靠在栏杆前的白发少年对我招招手,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我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咳嗽着,而伫立在身前的白发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隔了几秒,他俯下身来,亦如最开始见面的那样,整个人的影子将我笼罩其中。
  “很难受吗?”他凑过来,说着像是关怀的话,那轻快的尾音却完全听不出真心。
  “……少…废话……咳……”
  每次用力的喘息,都是身体极力挣扎的证明。
  “你跑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看我的死状吧……”
  我喘着气看着他,握紧手上的刀。
  “你……是为了完成那个约定…才来的,对不对?”
  白发少年:“……”
  白发少年:“嗯,没错噢~我觉得也是时候了。”
  他歪头对我笑,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来,每一根都如此干净漂亮,我却知道他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下一秒,我撑地跳起,开始应战。
  +
  薨星宫的地底空间纷纭杂沓,一层叠着一层,互相影响,互相嵌套。
  正如天元所说,堆积的庞杂信息太多。
  时而是兵荒马乱的战场,时而是鱼贯而出的咒灵。
  羽箭。
  长枪。
  毒雾。
  利爪。
  五条悟亦如在无人之境出入,无论是声嘶力竭的士兵,还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这些真实存在过的记录,纷纷被他踱步碾压,甩在身后。
  前进的每步,年轻的六眼视线都没有偏移过一分一毫。
  一旦寻找到空间最薄弱的位置,他便会驻足,随手往前一划,开启去往下一处的入口。
  这样循环往复不止多少次。
  五条悟前进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并非目的达成了。
  而是因为那颗原本指引着他的微弱星辰,突然消失了。
  咕噜咕噜。
  堆积满血色岩浆的地下溶洞,扑腾出破碎的气泡。如果细看,就能发现有数以万计的枯骨正浸泡在其中,它们早就超脱了生死的影响,空洞的眼眶中
  静静滚动着红色鬼火,等候着他人。
  或许天元是做了什么手脚,五条悟双脚悬在半空,四下巡视了一番,全然没有收获。
  这里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熔岩。
  “此处是地狱道。”
  “众生的贪嗔痴,造作五逆十恶,所以我采撷少许将它们安置于此。”
  僧人的形象模模糊糊浮现在灼热的气浪上方。
  “回去吧,菅原卿的后人。修行尚浅的你,贸然踏入,只会感召到痛苦。”
  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五条悟的视线落在那虚影上,挑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你这家伙要真那么好心,就不会这么千方百计阻挠我了。”
  “那位代理人,我的确希望你不要插手。”僧人的手仍然在转动念珠,轻言细语,“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我传授的知识。”
  几乎是话音刚落,五条悟就抬手击散了眼前的幻影。
  他保持着攻击的架势,收起之前所有的笑意,冷漠的眼神洞穿那没来得及凝聚的幻影,语气透着不容摇撼的冷酷:“老子也说得很明白了,我要带走她。”
  都不用深思,就知道放任天元这样折腾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那恼人的身影过了几秒,才恢复如初,似乎是终于理解,五条悟不会轻易被自己说服,祂的口吻又换了一种。
  “我说过,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那个虚构的世界中,我将你的侧面放在她的身边,正是考虑到,因为是你的一部分,纵使是恶,她虽有抵触,可受到的伤害也是预计里最小的。”
  僧人时而投影在他的左侧,时而投影在他的右侧,嘶哑的声音从各方飘散环绕,加重了那声音。
  “我能理解你在这种无法前进的状态下,会心生烦躁的缘由。”
  嗖。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弹指击中那张模糊的脸,能量直接穿了过去,落在溶洞的上方,碎裂的石块咕咚咕咚落进岩浆池里,顷刻融化得不见一点残渣。
  天元也不还手,只是重新出现在几米开外的半空,朝五条悟摊开手掌,“因此,我再次向你提议,五条家的年轻人。”
  说罢,一双蔚蓝的眼珠浮现在祂左手平整的掌心。
  五条悟眼眸一抬,进攻的动作顿下。
  “平安时代,你的先祖与我立誓,作为交换,我要令他的那双眼睛能在后人中流传下去。”
  “所谓六眼这个称呼,即是五眼六通的简称。”
  “传说,佛有五眼,亦有六通。”
  “五眼为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
  六通为眼通、耳通、心通、命通、身通、意通。”
  “视界扩大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功能,对万事万物的考察与分析,才是本质。”
  “一切可见不可见、有形无形的存在,照理来说,都该在六眼面前无所遁形。”
  五条悟“哈?”了一声,摆出一张嫌弃到想吐的脸,“现在这种时候给我上佛法课?你究竟想说什么?”
  身披袈裟的僧人稍稍低首,审视着眼前的人。
  “因为你很担心她吧?”
  “密宗的传教方式,每次只能允许一人存在。就算你找到那处空间,也无法进入。但我仍有办法,让你陪伴在她左右。”
  祂掌心里的那双六眼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当年菅原卿与我立下束缚。六眼得到了传承,却也带来了弊端。”
  毕竟不是自己掌握的东西,强行延续在还未成长的身体里,不少在襁褓里的婴儿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能力,勉强活下来的幸运儿也需要承受非人的折磨。
  更重要的是——
  “为了适应生来弱小的人身,你们的力量生来便得到了限制,成长有限。只有失去人身之时,才能获得解脱。”
  “现在,我手上的这双,正是几百年前从五条家流失的孩子,机缘巧合下,它又回到了这里。”
  “只要你接受它,那替代镜中的自己——陪伴那个侧面身边的她,也是易如反掌。”
  五条悟没有立即回答,但眸光却挪向那双被置于掌心的眼珠。
  货真价实的六眼。
  天元的确没说假话。
  开的条件听上去也很像那么回事。
  但是——
  实话有时未必等于真相。
  适当的隐瞒就足够了。
  “先回答老子一件事吧,天元。”
  五条悟在空中向前踏出一步,自小出身于御三家,他比谁都清楚,对手愿意坐下来和你好好谈话时,往往不是因为他们天性善良。
  “你一直这么费尽心思和我交流,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吧?”
  “………………没错。”这次,僧人的回答速度没有原来那样快,“束缚还在生效,我无法对任何一位六眼动手。”
  五条悟“哈”的一声,“那也就是说,刚刚听上去很诱人的提议,也只是为了一件事。”他目视着天元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让老子把身体交给死者。”
  作为现任的六眼,五条悟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站在天元的面前,不需要付出违背束缚的代价,是因为妖刀罪歌的诅咒。
  虽然保留了心智,但妖刀的主人仍然是对五条悟下了暗示。那便是五条悟对天元的敌意,对天元的攻击,都不是他的本心,而是妖刀之主的意思。
  也正是在这层层诅咒,实为保护的名义下,天元无法再用束缚支配五条悟,束缚更无法惩罚他。
  那么,天元借着解放六眼力量的名义,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
  无法听话的六眼,换一个就是了。
  而在敌人千方百计的阻挠中,五条悟也终于察觉到了,天元真正想要达成的那个目的。
  “我说——”他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着的传教,也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虚构的世界传递认识,与其说将自己的意志告诉对方,不如说,是灌输进去。在咒术界的尝试里,这种做法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给她看那些东西,你这家伙知道杰不会带那小鬼回来——”
  轰。
  庞大的咒力以摧枯拉朽摧毁眼前的半个山洞。
  下方的枯骨咔吧咔吧活动着全身,往深的地方钻进去,以来逃避那可怕的威压,五条悟半张脸藏匿在额发的阴影后,运转着术式的苍天之瞳映着那不真实的影子,声音凝冰:“是打算把她改造成星浆体?”
  “……关于这点,我不求任何人原谅,也不求任何人理解。”
  僧人被撕裂的半抹残影在烟雾中叹息。
  终于,祂也不再掩饰。
  两者都立于燃烧的岩浆池上,彼此对峙。
  “若你听从我的建议,还能陪着她走过最后一段时光。”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