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概是因为之前不慎又吞咽下些许血海液体的缘故。
  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涌进了脑海里。
  起初,只是一座结满葡萄的庄园,一双弹奏钢琴的手,一张对着镜子微笑的脸。
  我最开始以为是咒灵捏造出来的幻象,随后便意识到,并非如此。
  手握着剪刀采摘葡萄的中年男性,站在厨房前熬着果酱的温柔女性,走廊里持着纸飞机奔跑的小男孩,他的鼻尖甚至还沾着半软化的黄油,脸颊上因为开心而绽放的酒窝更是清晰可辨,太过细腻,太过生活化,根本不可能是区区咒灵能理解并捏造出来的幻影。
  亦如溶在墨里的一滴水,这些回闪的画面迅速淡去,很快被全新的取代——倒在庄园的男性,被火焰焚烧的女性,因乱刀死去的弟弟,最后堪堪定格在少女睁大的眼瞳中。
  她因身后的异响转过头,看见恶徒手持长刀,呼唤着她的名字走过来。
  「柯塞特。」
  「还有我最爱的你——」
  +
  ……
  ……
  「我爱你。」
  这是一句简短,又复杂的话语。
  来自意大利的浪漫青年——马尔切罗,这名年轻的画家曾经手执沾满颜料的画笔,站在阳光普照的窗户边,用饱含爱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
  模特。
  “我爱你,柯赛特。”他说。
  端坐于木漆休闲椅上的金发少女应声回头,她身穿着以黑色为主题的衣裙,带蕾丝的酒红薄纱褶边规矩地贴合腰身,修饰出淑女应有的庄严气质,只有点缀在腕间的小巧花圈,为她整个人添加了一抹生动的颜色。
  面对爱人的告白,柯赛特选择回以一个明媚的微笑,却见画家摇摇头,出声告诉她无需微笑,她微微一愣,很快收敛起嘴角的弧度。
  马尔切罗奥兰多。
  他在滞留法国期间,深受柯赛特父亲的赏识,从而得到为柯赛特作画的机会,那双会作画的手,同样赢得了她家人的认可。
  一副又一副的属于少女的肖像画很快堆满了仓库,占据了走廊墙壁之类的位置,亦如被定格的时光,金发少女时而娴静,时而活跃的姿态,也为他赚来了名声与地位——来来往往的访客无不称赞,而处在最近位置注视着那些肖像的柯赛特,渐渐的,无法说出一句发自内心的欣赏之言。
  她深爱着画家。
  因此,从未提过,她其实讨厌被画。
  柯赛特是马尔切罗的专属模特,这意味着她在被画时,经常需要保持长时间的静态,从手臂摆放的位置,到眼波流转的方向,都得听从马尔切罗的安排。
  她不喜欢安静,比起作为模特一声不吭看着画家,她其实更想站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述生活中的每件小事。
  可马尔切罗绝不会停止作画。
  柯赛特也曾试着向父亲提出自己的想法,她的父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只是莞尔笑着劝解她,说:“柯赛特,这是主赐给他的才能,所以一直画下去,是他回报主的方式。”
  “你既然是他唯一的模特,就证明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
  “人与人的相遇都是主的指引,因此,那是他的天命,也是你的天命。”
  “但……”少女还想说点什么。
  父亲止住了她的后话,眼神难得带上一点强势,“你要怀疑主的意思吗?柯赛特,一个优秀的淑女可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注定成为你的丈夫,是你未来的引导,是你前进的方向。”
  “……”
  阳光穿过教堂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将神情温和的男人置身于五光十色的投影下,紧跟在父亲身后的少女脚步微顿,停在无法接触到阳光的背阳面中。
  主…啊,没错,主是对的。
  柯赛特双手合十,低下头,这样告诫自己。
  不能对质疑父亲,不能对心爱的那个他提出异议,因为女性是注定要被引导的那方。
  少女很快又迈出步伐,快步跟上父亲。
  在她走出教堂时,钟楼里的钟响了。
  钟声像是天主的回应,惊动了附近的鸽群。
  在漫天飞舞的白鸽之后,金发少女提着黑裙,看见了静候在不远处的画家,棕发绿眼的青年正好侧过脸对上她的视线,嘴角上扬。
  “柯赛特,我们该回家了。”
  远远的,画家对她伸出手掌。
  那场面让她信以为真,一度以为,自己的家庭与他的相识,真的是主的指引。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爱你。」
  马尔切罗曾在作画的过程中,对她说过很多次这句话。
  每一次都是那么的真挚与热情,就如同他在调色板上亲手调配出来的金红色,令人迷醉。
  而在那一天,他停下绘画的手,用一种陌生又可怕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模特,随后平静地呼唤她的名字:“柯赛特。”
  站在玻璃橱柜前的少女一时间感觉到被注视的地方犹如被坚冰划过一般刺痛,她茫然地轻眨眼眸,却只听见他没有感情的阐述:“你长高了。”
  “你……比以前长高太多了。”画家喃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棕发青年的语气那般诡谲,柯赛特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妈妈是制作果酱的专家。
  她做的木梅果酱甜甜酸酸的,充满芳草的香气。
  爸爸,爷爷,奶奶,弟弟,大家都最喜欢了妈妈的果酱了。*1
  而柯赛特也是一样。
  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恰好是从厨房开始的,连同甜蜜的红果酱一起,把她爱的母亲淹没在其中。
  爸爸倒在结满葡萄的庄园下,喉咙间正是他平时常用的剪刀。
  奶奶用来弹琴的双手不见了,空寂的眼倒映着炽热的火光。
  爷爷的脑袋和身体分开,血浸泡着他自豪的胡子。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赛特跌跌撞撞护着弟弟奔逃在走廊处,她的肖像仍然还挂在墙壁间,嘴角的弧度似乎嘲讽着她的无力,一个转弯间,那恶魔已然用爪牙勾住了弟弟的身体,手持长刀劈开他瘦小的身体。
  跑。
  这便是尚且年幼的弟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最终还是辜负了这份期望。
  柯赛特被一步步逼入自己的房间,她的背脊抵在冰冷的玻璃橱柜前,颤动的眼瞳映处按住自己肩膀的画家身影,死亡将至的惊惧和不解盘踞在她的心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棕发青年带着亦如既往温柔似水的表情,嘴角上扬,却是决绝地把锋利的长刀扎进她的胸膛。
  少女轻薄的身板只需略微用力,就被彻底扎穿,她的瞳孔缓缓放大,像是被拔掉发条的人偶那样倚靠着橱柜倒下。
  为……什么?
  父亲明明那么欣赏你……大家明明那么喜欢你,我也——
  她察觉到自己繁杂思绪百般化作沉寂的雪花纷纷消散,而死前所看见最后的影像,便是陷入狂态的画家侧过头,将目光放在墙壁上的肖像处。
  马尔切罗爱着柯赛特,这点不假。
  “我爱你哦,柯赛特。”他凝视着肖像里的金发可人儿,用沾满血的手抚摸着对方的脸庞,深情款款低语着,“我爱你。”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画家深爱着自己笔下的柯赛特。
  画家又从未爱过真正的柯赛特。
  他从始至终都只看着自己手下的作品,对现实的人不管不顾。
  何等讽刺。
  何等丑恶。
  名为柯赛特的人类少女,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乃至所珍爱的家人,她的全部,都被这个人否定后——
  她的鲜血飞溅到各处。
  她的手掌浸泡在象征生命的暖流里。
  她的眼球倒映着沾满艳红色泽的娃娃,像是失去光芒的星星那般黯淡下去。
  ——主说过,祂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善,恶乃亏损之善。
  ——主说过,祸患追赶恶徒,义人终有善报。
  ——主说过,苦难是主的考验……
  不,主……所谓的主,真的存在吗?
  她恍惚地想着。
  若人与人相遇是主的指引,现在即是祂的考验,那他们难道生来是要被这恶魔所夺取吗?
  垂死之际的少女在这刻听见了男人的高声尖笑,已经明白了答案。
  「我恨你,恶徒。」
  她想要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吐出鲜血,她歇斯底里,在心底发出谁也听不见的绝望叫喊。
  「我恨你!」
  为何此刻才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为何不能再此刻爬起来!
  撕开他的胸膛,痛饮他的热血!
  杀了他!杀了他!
  癫狂的男人抚摩画布低声诉说着爱语。
  垂死的少女手掌收紧心中宣泄着仇恨。
  扭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