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狡猾诡诈的纸扎童子,变成了一堆点墨绘彩的废纸。
  桃红的脸儿肉眼可见地更加鲜艳,月亮终于探出云边。
  南纪楚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对丛不芜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拳开口道:“仙长,既然事情已了,能否为我等恢复肉身?”
  丛不芜:“事情已了?”
  不待南纪楚接话,她就又道:“伸手。”
  南纪楚乖觉地伸出一只手。
  丛不芜丛袖中掏出一根长长的柳条,南纪楚蓦然收手,“变回人身,还要打掌心吗?”
  “对”,丛不芜将他与一众纸扎仆从看了一遍,“谁先来。”
  南纪楚自觉垫后,眼见仆从个个恢复肉身,他才将纸扎的掌心打开,远处竟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白衣长辫,桂花簪鬓,芬芳馥郁,香气扑鼻。
  正合了罗欢宜那句“香喷喷”。
  台厌侬似乎很爱笑,“诸位没事吧?”
  见他言笑晏晏,丛不芜收起柳条,仿佛没看到南纪楚迫切焦急的神情。
  “你也见鬼了吗?”
  台厌侬一愣,微微抬起脸,笑看着丛不芜,回答道:“没有。我出来找我母亲。”
  第34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还是个孝子。”
  丛不芜的话并无歧义,听起来像是真的在夸台厌侬。
  “找人怎么找到这里来?”
  常言道“来者不善”,桓散之将台厌侬上瞧下瞧,好一番打量,现在她看谁都像是纸扎童子的化身。
  “你不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台厌侬瞥了一眼地上的废纸童子,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值得好奇的。我听到这里有异乎寻常的动静,就进来了。”
  桓散之往丛不芜身边移了一移,觉得这人诡异得很,“你看看这里,一座青砖垒的房子,变成了烧给死人的灵房。你还敢一个人赤手空拳地闯进来,就不觉得害怕?”
  台厌侬摇摇头,倒是语出惊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怕它作甚?前几任的蓬莱境主与罗伯伯一样,都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变成厉鬼,伙同纸扎童子,将境中的活人全部剥了皮。”
  南纪楚听到“剥皮”二字,腹中不禁翻涌,生出一阵后怕,“那你是人还是鬼?”
  台厌侬低头看看自己惨白的皮肤,笑说:“我当然是鬼。”
  他略作沉吟,低低道:“只是我死得时间太长了,已经记不清是死在哪任境主手里的了。”
  生死大事被他一言带过,南纪楚却忍不住搓了搓纸糊的胳膊。
  说了这么多,台厌侬才道明来意。
  “小蓬莱内本就没有活人,那些被引诱入境的活人也活不过一天。自身死之后,我与母亲一直留在境中,人不人鬼不鬼,我知道诸位仙长神通广大,既然已经将为非作歹的鬼怪除去,请在出境时将我与母亲也一并带出吧。”
  台厌侬身上并无鬼气,桓竟霜想起门弗隐说的话,便强打起精神问他:“鬼披上人皮可以遮掩鬼气,就算你曾经害人性命,在蓬莱境内我们也看不出来。你身上的皮,是打哪儿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皮。”
  台厌侬摸摸自己的手腕,笑盈盈地回答她。
  众人半信半疑。
  台厌侬又说:“他们费尽心机害了我的性命,却瞧不上我的皮。”
  桓竟霜一看台厌侬通体与众不同的气质,再联想到罗欢宜话里话外的嫌弃,台厌侬被嫌弃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台厌侬自顾自地继续说:“那些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男人,觉得我身上有脂粉气。天地可鉴,我只是长得像我母亲,继承了她的天生丽质而已。”
  桓散之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漏洞:“你因此躲过一劫,那你母亲呢?”
  “我是个裁缝,还是个手艺不错的裁缝。我会缝制人衣,自然就会裁制人皮。”被她咄咄逼问,台厌侬倒也不生气,好脾气道:“我的母亲年纪大了,年老色衰,皮肤松弛,用我精湛的手艺换母亲那人皮,他们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所以,我母亲的皮,也是自己的。”
  台厌侬将姿态放得很低,正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桂花香气环绕下,他的话有几分蛊惑人心,众人面色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卸下了对他的防备。
  丛不芜淡着脸色听了半晌,“我还有一问,你若据实相告,我就带你母子二人出境。”
  柔和的月光下,台厌侬的面庞比月光还要皎洁,他的笑容更甚,显得鬼气森森。
  “仙长但说无妨。”
  长睫在丛不芜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她问得很是和缓:“你是如何入境的?”
  “这个我倒是记忆犹新,毕竟是我害了母亲。”台厌侬叹口气,才艰难道,“外祖母突发恶疾,我与母亲带好盘缠赶路回乡,岂料路上遭遇劫匪,钱财被劫一空,恰好行到此城,我们母子二人被好心的店主雇佣,替他贩卖了七日鲜花。攒够盘缠后,我前去辞行,启程前夜店主设宴为我饯行,可我却一时贪杯,醉酒迷了路,倒在一座荒园的大槐树下,母亲提灯前来寻我,再睁开眼,我们便在蓬莱境内的古槐树下了。再后来,境主邀我二人暂住,当日夜间就剥了我的皮。”
  如此可怜可叹的悲惨经历,台厌侬却说得平铺直叙,故作轻松,加上那张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的脸,更是让人心软。
  饶是起初语气生硬的桓散之,对他也不再厉色。
  南纪楚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你送假的罗红石回来,又有意让我们听到那首童谣,是在提醒我们,此处并不安全?”
  台厌侬笑而不语。
  观察着他的神色,南纪楚狐疑道:“兔子花灯的那首童谣会让人术法尽失,你知不知道?”
  台厌侬像是觉得好笑,“可那首童谣,用的的罗夫人的声音,与我无关。”
  他看着南纪楚,又说道:“不过此事早有先例,在境主的操纵下,小蓬莱不仅回关闭镜眼,还会压制仙术道法。因而境内惨死的仙师道士,也不在少数。”
  南纪楚听得愤懑不已,转而又悔恨交加,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差点错怪好人。
  台厌侬看了看周围被纸扎童子摧残得不成样的墙壁,卖了他们一个人情:“这里是住不了人了,诸位若不见弃,不妨去台某家中凑合一晚吧?”
  丛不芜从善如流:“那就叨扰了。”
  南纪楚却面露难色,“可我这一众家仆,台兄,这……能容下么?”
  台厌侬却道:“蓬莱境中人少房多,我家只有我与母亲,诸位挤一挤,还是能容下的。”
  “我有办法。”
  丛不芜的视线一一扫过才恢复人身的一众家仆,南纪楚满腹疑惑时,他们忽然挤眉弄眼,四肢绷紧,身体不断缩小,直到些微淡蓝色的灵光闪过,地上就多了一群叽叽喳喳的拇指小人儿。
  丛不芜将他们一个个捡起来,扯开南纪楚腰间的纸扎布袋,将里面不中用的废纸法器掏出来,又干脆利落地将小人儿一个个丢了进去。
  在南纪楚的目瞪口呆中,丛不芜拍拍他的肩,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他们可都是你的人,你可要带好了。”
  “那你快些给我变回来吧。”南纪楚抓住时机顺杆往上爬,努力睁圆了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一些,“纸做的身体怕水又怕火,看起孩子来到底不方便。”
  他嘴里说着,手上还把一个扒在纸袋边探头探脑的仆从摁了回去。
  “再说吧。”
  丛不芜满面倦色,像是累了。
  南纪楚还要再接再厉软磨硬泡,却冷不丁听见丛不芜对他道:“你活着,他们就活着。你死了,他们一定出不去。”
  他脚步一停,看向身旁的桓竟霜,得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句话只有他听到了,丛不芜说给他听的。
  那些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事情还没完?
  思及此处,南纪楚的纸扎脸,顿时沧桑了不少。
  台厌侬与丛不芜并肩而行,垂落在身后的发辫像是一条尾巴。
  南纪楚看着拖在地上的两道细长黑影,捂住腰间的纸扎布袋,一时间心乱如麻。
  门弗隐一去无影踪,丛不芜似乎并不打算等他。
  灵房的墙壁褪去了鲜艳色彩,变得灰白,好似被火舌舔舐过的祭品。
  院落正中的摇钱树变成白色的灵幡,门外的两匹白马不知被谁砍去了头颅。
  桂花香气萦绕在身边,丛不芜闲谈似的开口:“我记得你鬓边原是槐花,怎么回了一趟家,就变成桂花了?”
  台厌侬不疾不徐道:“槐字,从木生鬼,我本意是提醒你们小心有鬼,现在鬼都被你杀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他停了一停,又偏过头问道:“桂花不香么?”
  “香。”丛不芜盯着他,“可你赶过来时又没亲眼所见,怎么知道鬼是被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