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罗红石想了想,明白道:“红石知道了,东湖仙家只是不喜欢被人叫‘神仙’。”
  “姑且算是吧。”
  当着罗欢宜的面,丛不芜不想多言,她的指尖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灵台的余热终于缓慢地走过了全身。
  丛不芜看向罗红石的目光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哀怜,罗欢宜并未发觉,但他牵着罗红石的手与丛不芜在廊下分别时,脊骨却又泛起了那股奇异的麻痒。
  就像初见门弗隐那样。
  罗欢宜指给丛不芜休息的房间距此不远不近,丛不芜以目作笔,细细描绘过路过的一草一木,她走得很慢,能清楚地听见渐行渐远的罗红石兴奋的声音。
  “阿娘带红石抓了好多蝈蝈,日后不要叫我红石了,要叫我蝈蝈大王。”
  罗夫人宠溺地应和着:“是,蝈蝈大王。”
  罗红石:“蝈蝈大王现在还不想睡觉。”
  罗夫人:“大王想去做什么?”
  罗红石:“大王想去河边放灯,子时河灯最好看。要阿娘陪着去,不要阿爹去,阿爹会把……弄坏……”
  丛不芜在门前滞住脚步,安静地看着一只蚂蚁借月为灯,行过脚边。
  月亮长长久久地悬在半空,仿佛永不西沉。
  丛不芜缓慢推开那扇门,月华如练先她一步溜到桌椅红凳前,唤醒沉寂许久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脸庞。
  丛不芜由衷感慨:“好热闹。”
  墙上贴满的神像挑眉哝嘴,不约而同向丛不芜笑出一口白牙。
  第30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那扇门“砰”一声掩上,丛不芜脚下生出的影子被拦腰一斩,一半折映在门板上。
  “又来一只妖精。”
  墙上的香火气满溢出来,一把朱砂绘作的大刀威风凛凛直劈向丛不芜面门,她伸出一指轻抵,手腕不过一转,那把破空而来的杀气就变成了一张滴水可破的纸。
  丛不芜微一用力,将它攥在手心,借力将大马金刀的武神从墙上扯下,打量了一下他的样子,冷笑道:“东施效颦。”
  武神猛地一拍铠甲,身量倏然拔高,长长的眉毛垂到胸前,睥睨着丛不芜,瞪眼道:“仙境岂容邪物沾染?劝尔束手就擒。”
  丛不芜斜瞥一眼,走到桌前将桌面所绘的水神像挥走,回身见那位头顶到房梁的武神还在怒目而视,不由道:“请神上身还讲究三分像呢,你说破天也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怪物,化不出形的树精都不怕你,也敢把自己当作真神?”
  武神又抽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刀,“你可识俺这把宝刀?上,可砍邪尊不法仙;下,可斩人皇不臣将。”
  丛不芜盯着桌面,神情格外专注,“闭嘴。”
  武神两臂一展,“哇呀呀,吃俺一刀。”
  气势不小,却砍了个空。
  武神四下张望,一众躲在阴暗墙角的神像撅着嘴示意他向上看,可惜那双灯笼似的大眼睛还没抬起来,他就被丛不芜抽了一柳条。
  巨大的身形瞬间小了一点。
  丛不芜犹觉不够,轻飘飘一掌拍下去,武神的身形便矮了一半,几巴掌下来,堂堂武神,横看比竖看还要长。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没有了!这里还有别的冒牌货,你也打打他们吧!”
  “柳枝打鬼,一下矮三寸。”丛不芜如他所愿停了手,慢条斯理地将柳条缠在他的颈项上,看着他颤抖着的、头发一样长的眉毛,问:“你若是神,柳枝何惧?”
  武神引以为傲的两条眉毛禁受不住丛不芜的注视,“咕嘟”一下掉到地上,变成了两条蚯蚓,飞速地向门外爬去。
  秃眉毛武神理直气壮道:“鬼也分好坏呢。俺从未害人,给自己变身好看的衣服穿也不行?”
  丛不芜极其敷衍地挑了下眉,又来到了那张平平无奇的桌前。
  武神摸了摸自己的柳条新项链,听到身后那群小鬼叽叽喳喳的咒骂声,觉得方才那般讨饶,委实有失体面,便歪嘴一笑,冲丛不芜道:“会打鬼算什么本事?小蓬莱里最多的就是鬼,就算你有十八般武艺,在这里也要变成鬼。”
  丛不芜不以为意:“闭上你的嘴。”
  “你是怕了吧。也对,只有人进,没有人出的地方,谁会不怕?我起初也是昏了头……”
  武神显然不想闭嘴,这间屋子太久无人踏足,与活人说话、与死人交谈,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算被骂得体无完肤,武神也觉得骂得好。
  骂得他神清气爽。
  某一瞬间,他甚至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几缕疾风骤然化刃袭来,“我没有十八般武艺,但你若再吵,一定会碎成十八瓣。”
  武神眼下还不如丛不芜的小腿高,他连退几步,直到背脊再次靠上那面冰冷的墙。
  他骤然缩了一下身躯。
  没有谁想长年累月地挂在墙上,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哭是如何哭,笑是如何笑,像牌匾,像壁画。
  就是不像人。
  眼见他伤春悲秋个没完,丛不芜索性将他端起来搬到一边,将房中唯一的三炷香抢了。
  武神气得又是一阵哇呀呀,“这是俺的香,你拿了俺吃什么。”
  “我不白拿,一会儿给你烧纸。”
  思索片刻,武神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那你还算讲道理。”
  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钟声,那张木桌不知被丛不芜施了什么法,变成一尊人形乌木,两眼泣血,万千红丝如蛛网密结,模糊了她瘦弱的背影。
  三炷香被她捏在手中,武神原以为她打算借香请神,以庇佑自身,待房内薄雾蔼蔼,那尊泣血乌木人形渐清,低头衔住丛不芜手中的一炷香,诡异的长长脖颈游蛇般一摇,慢慢变成另一个雾做的“丛不芜”,对着丛不芜的脸,缓缓吐出一段白烟。
  这幅场景着实惊悚,武神与一众小鬼大气也不敢喘。
  然则,丛不芜眼前出现的,却是别样景观。
  她看见了一株熟悉的槐树,铜钱似的槐花压低枝头,一侧的芭蕉叶大得出奇,温暖的阳光照过来,投出一团凉荫。
  树上挂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玉丝织网,网中的黄毛小狗露着一鼓一鼓的肚皮,好梦正酣。
  原来明有河身在小蓬莱外。
  丛不芜骤然松了一口气。
  摆手将柔软如丝缎的薄雾挥散,丛不芜把剩下的两炷香在地上折了,算是给沿途惊扰到的孤魂赔罪。
  木桌原样奉还,丛不芜在聚集众鬼的角落里拨了拨,将那只躲得最靠后的假水神揪出来贴回桌面。
  水神怕她拿柳条抽自己,默着两只眼睛,小声问:“你怎么敢在小蓬莱里招魂……”
  武神也道:“招魂讲究天时地利,稍有差池,你的魂魄就会被反招离体,轻则争运,重则夺舍。小蓬莱是方虚幻之地,天是假的,地也是假的,在这里,你也不怕无魂可招。”
  “可我招到了。”
  她言语淡淡,却运筹帷幄。
  她的决定极少出错,这是不争的事实。
  桌面的水神缓缓变回了
  画像,武神神色亦是大变,紧起嗓子问道:“你要找的人,是活是死?”
  “活的。”
  丛不芜不由想到许多年前,明有河还是一只刚会走路的小狗崽,两只眼睛像圆圆的黑豆。
  一人一犬坐在房顶上等她,那人说小狗喜欢晒太阳。
  那时候许多人都还在,丛不芜不自觉的露出一点笑意,可再回忆,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和人。
  彼时彼刻,明有河还没有名字,他的第一任主人兼救命恩人,是灵山一人之下的江山君礼晃。
  明有河连名字都没有的时候,就做起了红娘。
  武神失神重复道:“活的……”
  回应他的是房内一阵压抑的沉默。
  除了喂给招魂引的那炷香,剩余的两炷香完好无损。
  从小蓬莱内,直到境外,一个生魂也未惊动。
  简而言之,小蓬莱内没有一个活人。
  丛不芜一行人入境不足十二时辰,并不含括其中。
  怪道罗红石吵闹着半夜看河灯,水虽属阴,然生万物,青天白日她未必敢去。
  再者,适才境外分明阳光普照大地,窗外却还一片漆黑,小蓬莱中的白日未必就是真的白日。
  胆大包天,假作乾坤。
  此境大有文章。
  丛不芜心知小蓬莱中迷团重重,但这与她不太相干。
  小蓬莱中又没有供奉她的庙堂。
  既然寻到了明有河,她也就没有逗留的必要了。
  眼见丛不芜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武神这才回过神来,喊道:“你作什么去?”
  “回家。”
  回她东湖的家。
  武神急忙道:“晚上不能出境!”
  丛不芜不信。
  那位阮公大小也算个人物,小蓬莱怎么会是日出夜入的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