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丛不芜眸中亮起一线微弱浅光,冰凉的雾气冷凝片刻,沧然散去。
  潮湿夜色里,丛不芜目之所及唯有一株参天古槐,花繁叶茂,枝丫绵延,百千祈福缎带静静垂在粗|壮的枝头,藏在密密白花之间,竟有几分颓态。
  槐,从木生鬼。
  丛不芜以手作扇,将花香屏在三尺之外,继而抬袖,果然嗅到一股更浓更烈的槐花香。
  至阴之地,不宜久留。
  此间幻境方圆百里,于丛不芜而言不过寸地,她的神识一来一回,将落未落的花瓣依旧悬而未落,挂在梢头。
  寸地之内,不见明有河。
  压下心中怪异,丛不芜不愿与不相干的事物经久周旋,打定主意要破镜而出,指尖凝起一剪水叶,蓄力向古槐袭去。
  她脚下有碧草丛生,再往下,便是幻境灵脉如蛇身般纠葛交缠,呈众星拱月之势,盘旋围绕在古槐周边。
  古槐养育幻境,幻境滋养古槐。
  难怪香气如此沁人。
  “噔——”
  刺耳的冷器碰撞声蓦然响起,澄净的水叶毫无招架之力,四分五裂落在地面,打湿了嫩绿草尖。
  两股奇力相斥,卷起一阵横扫劲风,举目四望,槐花如雪齐落。
  丛不芜并没有看到什么刀剑枪戟,浮在半空的,只有一滴墨。
  墨点浓如夜幕,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以画作界,泼墨成法。
  这是汴山桓氏的拿手好戏。
  丛不芜了然,难怪境内灵气充沛,原来是玄门名士造境切磋。
  会咬人的狗不叫,桓氏可不好惹。
  这株古槐动不得。
  丛不芜敛下目光,转身另寻境眼。
  碎石铺就的巷陌弯弯绕绕,矮矮的瓦屋房舍随意散布着,满覆青苔的草檐前挂有盏盏昏灯。
  远处细细一道小溪潺潺流淌,夜很静谧,村落里是浓重的人息。
  一只蚂蚁爬过,丛不芜的脚步恰好顿了一顿,桓氏真是好大的手笔,竟敢网罗凡人入境。
  她正称奇,弯折的巷口忽然拐出一个身形佝偻的青年。
  青年躬腰负手,腰间系有一条红绦,分明是窄瘦的一张脸,露出的半截胳膊却肌肉紧绷,青筋露显。
  他步履匆匆,走路又快又急,脚下踩到一片短瓦,右足踝一扭,险些摔了个底朝天。
  丛不芜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青年闷闷道了一声:“多谢。”
  接着头也不抬,很快便一瘸一拐走远了,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丛不芜心中纳罕,回想青年细细一条身材,不免联想到那片上了轿子的纸人。
  思及此处,她隐去身形,循着青年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青年腿脚不便,并未走远,他谨慎地左右看看,两手一缩,上身一蜷,在地上翻了个滚儿,滚到了墙角的草丛里。
  丛不芜耐心等了一等,只见草叶微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自草下移出八只蚂蚁。
  它们腰间缠着一圈红线,抬出一顶软轿,夜风吹开轿帘,露出空空荡荡的轿厢。
  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
  丛不芜耐心看着蚂蚁从一个草丛走到另一个草丛,又听一阵窸窸窣窣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草丛吹开,如她所料,只看到一片砂石黑泥。
  佝偻的青年原来是只蚂蚁,它行迹匆忙,是急着来抬轿。
  轿子为何是空的?
  芭蕉下的纸人又去了哪里呢?
  丛不芜无暇细思,这片及膝的草丛,便是她要找的境眼。
  她催气念咒,合上双目,再睁开眼时,不由晃了神。
  馥郁白花压枝,古槐傲然挺拔,丛不芜非但没有破境,反而枉费心思,又回到了古槐旁。
  但到底有些不同。
  这一次,茫茫繁花下,还站着另一个人。
  发间的银簪散发出微芒,丛不芜却不以为意。
  他的身量太高,祈福缎带如恒河沙数,悬在二人之间,丛不芜看不到他的眼。
  她的目光掠过槐花重重,落在他身后的剑袋上。
  剑袋里装的不是剑,而是……画。
  仅一眼,丛不芜便撇开视线,余光却拂过了他的道袍衣边。
  道袍上的绣纹少说也有三重,此人乃是桓氏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好对付。
  丛不芜不想平白无故被困在一方幻境里,暗暗盘算起与桓氏打斗起来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你的簪子好亮。”
  骤然响起的话语声让丛不芜心里打了个突,来人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一无所觉。
  桓竟霜谦恭有礼,向丛不芜露出一点微微笑意。
  丛不芜却笑不出来。
  桓竟霜盛名在外,比她年少成名的哥哥还要出彩,在灵山时,丛不芜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她。
  项运阖训诫小辈时,总是将桓竟霜挂在嘴边,
  汴山桓氏与项运阖,交情匪浅。
  桓竟霜似乎不认得丛不芜,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姑娘,你的簪子好亮。”
  桓竟霜身后还有四五位桓氏子弟,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来,丛不芜心道“冤家路窄”,一言不发将簪子摘下藏在袖间。
  她一番搜肠刮肚,想好“与胞弟走散,误入仙境”诸类措辞,只等桓竟霜问她的来路与身份。
  若能安然出境,自是最好不过。
  可惜天不遂人愿,桓竟霜不甚在乎丛不芜,径直走过她,对缄默良久的男子深深作揖,恭恭敬敬道:“道祖。”
  愕色一闪而过,丛不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门弗隐。
  三层绣纹……
  她早该猜到的。
  门弗隐与桓竟霜一齐现身于此,这片幻境绝对不是用来切磋的。
  大事不妙。
  丛不芜暗自咬牙,果然大意失荆州,她冷不丁与门弗隐打照面的时候,忘了敛去妖气。
  而门弗隐,听闻素来对妖魔鬼怪深恶痛绝。
  想来今日一场恶战是逃脱不过了。
  丛不芜苦中作乐地想,她的气运真是数一数二的好,闭关百年的老东西一出关就被她遇到了。
  桓竟霜站在门弗隐身侧,疑问道:“道祖何故至此?”
  门弗隐闭关已久,声音难免低哑,言简意赅道:“寻友。”
  桓竟霜胆大包天地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某个方向,于是沿望过去,看到一条祈福缎带。
  缎带上的字迹极其蹩脚,歪斜着写道是:“鹤发苍苍,琴瑟之好。”
  门弗隐生平最恶俗尘间的儿女情长。
  桓竟霜一骇,唯恐脏了自家道祖的眼,悄悄使了个无伤大雅的小术法,缎带无风自动翻了个面儿。
  门弗隐瞧她一眼,未置一词。
  桓氏祖孙两辈久未逢面,古槐下涌起一片诡异的祥和。
  丛不芜对此乐见其成,正欲趁人不备远离是非之地,门弗隐像是知她心中所想,双目遥望过来。
  “小妖。”
  第27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丛不芜坦然回头,“仙长叫我?”
  百年之前的门弗隐名号响亮,却鲜少露面于人前,丛不芜与礼晃结契时,他已赴仙山闭关修行十余年。
  丛不芜赌他不认识自己。
  桓竟霜紧起心弦,将丛不芜从头审视到尾,确保初见时没看走眼,丛不芜的确身无血债,于是有了底气,胆子也跟着充盈起来,竟然抢话道:“道祖,万物有灵,杀生于大道无益,不如让我把她送到境外去。”
  立在一旁偷偷出神的桓散之听得一个激灵,灵台睡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对桓竟霜挤眉弄眼。
  师姐,敢问胆从何来?
  “多谢。那就有劳了。”
  丛不芜从善如流,恨不得立刻就走,对桓竟霜轻轻笑道。
  桓竟霜未及报以一笑,门弗隐便微睨她一眼:“桓氏家训是什么?”
  桓竟霜:“勿入……”
  她在汴山生长十几年,家训自然张口就来,可话至中途,忽然嗫嚅住了。
  勿入他人因果。
  丛不芜在心里替桓竟霜答了,颇觉门弗隐此人品行不佳,仗着早生了一百多年,就摆起长辈的谱阴阳怪气,真是倚老卖老。
  若非桓氏门徒众多,他的众多师兄师姐又不长寿,门弗隐一个外姓子弟的辈分也抬不了这么高。
  桓竟霜无言以对,门弗隐又问:“与她一见如故了?”
  “没有。”桓竟霜老老实实回答,“我的一位故友,同她有几分交情。”
  丛不芜默默盘算了一下桓竟霜的年纪,这才想起灵山猴子一样喜欢疯跑撒欢的小辈们。
  四海之内皆知己,他们的知己,除了桓竟霜,恐怕还有不少。
  “……”
  原来桓竟霜早就认出了她,还装模作样滴水不漏。
  暗暗记了门弗隐一笔,丛不芜自觉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她也不想与桓氏有何牵连,如是一思索,心中更是不耐,索性破罐破摔将声音一扬,道:“这位小仙长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就不在此碍眼了,诸位仙长,烦请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