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柳仙长”转脸望去,迎面而来的,只是一位明眸女子,当下不由笑了一笑。
  “弱小女子,还是不要乱逞英雄。”
  只是下一刻,他的鼻尖却沁出了汗意。
  丛不芜径直而来,行过酒楼所有法阵,将绿光踩在脚底,在翻涌的符文中如履平地。
  她像一口井,谁都看不清水中藏了什么。
  楼上栏杆轰然断裂,一滩肉饼重重摔落在地。
  本该在雅间内的外门弟子筋骨尽断,胸膛起伏两、三下后,奄奄一息,有气进,没气出。
  木梯被嗒嗒踩响,斐禁缓步沿阶而下。
  他经过呆若木鸡的“小柳仙长”身边,一停未停,经过丛不芜身边,一直走到酒楼外,倚上三人合抱粗的漆柱,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再没了动静。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实力悬殊至此,“小柳仙长”骇然大惊,慌忙之中拽下柳叶玉牌,大力抛向丛不芜,想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可玉牌碰到她,却仿佛穿过水雾。
  “小柳仙长”别无他法,只得抖着右手拔剑相对,丛不芜身形一闪,飘然出现在他眼前,轻轻抬指,就将出鞘几寸的银剑摁回了鞘中。
  她的双眼古井无波,面无表情问:“那个孩子呢?”
  “小柳仙长”瞪大两眼,晓得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又与自己有云泥之别,自己毫无胜算。
  如是一番审时度势,他也能屈能伸,扑通跪地,先磕了一个响头,道一声“姑娘饶命”,又放低姿态在酒楼内高喊:“把那孩子放了!快放了!”
  掌柜一声不应,无人应答。
  “小柳仙长”面色顿时发白,冷汗涔涔,正要放出神识再去传唤,明有河忽然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只黑鼠。
  黑鼠粗|长的尾巴被他捏在手里,他饶有兴味道:“要不是到了生死关头,那小家伙还不肯使出看家本领呢。”
  明有河拨弄两下,手指一松,黑鼠立刻跑了个没影儿。
  庖厨内黑鼠成群,掌柜的华服锦衣已经被撕咬得所剩无几,几绺破布惨兮兮地挂在身上,衣不蔽体,露出鸡皮裹着的瘦削身板。
  他的脸松树皮一样皱在一起,被红眼睛的黑鼠逼到木凳后头,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链条越勒越紧,几十只黑鼠用力撕咬也撼动不了分毫,鼠婴逃脱不开,只能气若游丝地伏趴在地上,眼珠和鼻子早就化开了,软趴趴地挂在脸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眼皮却依旧紧闭着,恐惧道:“有死人,好多死人……”
  丛不芜默念了句咒诀,链条缓缓松开。
  鬼门关里走一遭,鼠婴四肢绵软,明有河上前帮他拉开锁链,体贴地安慰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那是你的本家啊,你不就是死人吗?”
  不少鬼怪都能借尸而行,这儿是专门杀鬼烹煮煎炸的地方,尸体出现在这里,半点也不奇怪。
  他话至此处,陡然消了声音。
  庖厨内有一处脏乱的拐角,被丛不芜尽收眼底。
  拐角里有四张枯骨砌作的长桌,人头堆叠,肱骨相交。
  物尽其用不足为奇,可好巧不巧,白骨上系着绿色的玉牌。
  玉牌泛起微光。
  此乃遇妖之兆,不祥。
  这样的微光,丛不芜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黑鼠群早已散开,鼠婴缓回一点力气,立刻发觉异常:“咦?这些玉牌娘亲也有,她给了我一个,我送给仙长了。”
  他揉揉酸麻的手腕,将眼睛鼻子捏好,问丛不芜:“仙长,它们怎么亮了?”
  丛不芜说:“不知道。”
  这样的玉牌,竹林草庐内还有一个,被云竹西挂在了墙上。
  可惜那个已经废了,遇到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再无响应,静如磐石。
  丛不芜目不斜视地经过发抖的掌柜,纤指挑起玉牌,去看上面的字。
  靳。
  这是……
  “前方百里有城‘问鹊’,驻守仙门姓靳。”
  这是在上一座城中,那只追着她跑了两条街、化形不久的白兔精告诉她的。
  丛不芜沉静不语。
  原来云竹西姓靳,是靳氏仙府的人。
  明有河看着面前的累累白骨,也想到了丛不芜说过的那句话。
  “靳氏族人,被吃了?”
  他觉得匪夷所思,自古仙府权力更迭都静和平缓,靳氏受辱至此,安氏怎么瞒得滴水不漏?
  丛不芜并未作答,将玉牌重新摆正,“走吧。”
  彼时“小柳仙长”已经不见了,那个卑躬屈膝的外门弟子也没了踪影,唯留下一滩凝固的血迹。
  鼠婴猜想:他许是生怕“食鬼”一事东窗事发,借机溜了。
  这样的丑事,要是被安府主知道了,她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丛不芜扫一眼,什么都没说。
  明有河神情稍纵变幻,斐禁一直没跟来,从始至终都站在酒楼外。
  他还没废物到会让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溜走。
  明有河回眸,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臭味。
  随即便忍不住笑了,“小柳仙长”那个算什么,他们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鼠婴经历了大起大落,蔫蔫的没有精神,无精打采,像霜后的茄子。
  他如今这般神情,若与斐禁站在一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丧气鬼。
  丛不芜他们连仙府弟子都打了,不妨破罐破摔,直奔问鹊仙府。
  万事总有应对之策,有时开门见山,反而能打得真凶措手不及。
  酒楼内愈发静悄悄的,鼠婴这回学聪明了,跟在明有河身后,看他走一步,自己才敢踩着他的脚印行一步。
  走过破碎的门板,明有河停住步伐。
  酒楼外没有哑巴斐禁,却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熟人。
  ——如果一面之缘也算熟悉的话。
  “柳仙长?”
  柳仙长也有一张阔面,宽鼻之上,一双三角眼斜斜吊起,比“小柳仙长”还要难看不少,外貌姿容委实不大可观。
  明有河每每见他,都忍不住感慨问鹊仙府真是朴实无华来者不拒,柳仙长修为平平,又生得这般模样,在弱肉强食的玄门之中,简直一无
  是处。
  也许这就是他被安府主派去竹林搬送箱子,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溯之源。
  柳仙长的架子比“小柳仙长”小,身边一个外门弟子也没带,威风大减。
  他的眼睛在鼠婴手腕上粘了粘,对鼠婴大变的模样不觉惊讶。
  柳仙长能看出这是鼠婴,已经强过“小柳仙长”了。
  只是他笑起来着实伤眼,让人不忍细看。
  柳仙长以礼相待:“二位请。”
  二位?
  明有河转头,丛不芜果然又没了。
  这次消失的,是斐禁与她。
  明有河又在心里记了斐禁一笔,不过他这回并不着急寻人,颇有闲情逸致地端详起柳仙长的眉眼,问道:“柳仙长身份尊贵,怎么来此偏僻之地?”
  柳仙长干瘪的唇角一扯,含笑道:“你们惹了大乱子,柳某若不来,可就乱了套了。”
  鼠婴埋着头,安静地装哑巴。
  他面上不显,心里的话却一句接着一句:“小柳仙长”真是可恶至极,做出这等丑事,竟然还敢腆着脸脸恶人先告状。
  明有河道:“柳仙长明鉴,我们可不是寻滋生事,都怪贵府子弟欺人太甚。话说回来,您与那两位同门打过照面了吗?”
  柳仙长摇头:“不曾。”
  明有河点头,又状似自言自语道:“我与阿淇在鹊河边追蝴蝶,不小心越界来了上游,既然你知道我们的底细,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我们也要回家了。”
  柳仙长一改温和,铁面无私地说:“那可不行,你们现在还不能走。不瞒二位,城中法阵频动,此次柳某乃是奉命前来,要捉你们回府。无规矩不成方圆,怕是要多有得罪了,还望二位海涵。”
  明有河有意露出薄怒神色:“是么,那是怎么个得罪法?”
  他的戾气不似作伪,柳仙长又软下语气,说道:“二位莫要紧张,我家府主宽宏大量,只是走个过场,要请二位画押留纪。”
  “嗯,”明有河松了眉心,“如此便好。”
  鼠婴偷眼看着柳仙长,总觉得他话里藏话,嗓音温和了,危险却更深了。
  明有河学着丛不芜的语调:“走吧。”
  柳仙长脸面挂笑,在前引路。
  问鹊城中最寂然之地大抵就是此处,酒楼外的街道歪歪斜斜,周遭房舍紧闭,荒无人烟,半个人影也望不见。
  明有河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鼠婴的手心,两人不言自明,鼠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装得有模有样,迷迷糊糊道:“我都走困了,柳仙长,仙府怎么还没到?”
  柳仙长回头哄道:“快到了,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