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丛不芜走得干脆利落,鼠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于是只剩一个斐禁。
  “热情似火”的红狐狸搭在他肩上,斐禁的脸衬在鲜亮的颜色里,仍然驱
  不散满身阴郁的湿气。
  如一叶秋枫,浮在死水里。
  阴云未销,卷在天边,天色十分黯淡。
  鼠婴快步跟在丛不芜身后,对她心悦诚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屁|股下的黑鼠腿迈出了残影,他的嘴不断开开合合:“仙长不愧是仙长,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鼠婴鲜少与人打交道,嘴里的恭维听起来总会有些别扭,丛不芜任凭他夸得天花乱坠,面不改色道:“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我若没能将你平安送回去,就是言而无信了。”
  鼠婴一听,想起云竹西还在草庐里等着,倏然闭了嘴。
  可他走着走着,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忍不住向后觑了一觑。
  斐禁与他相隔不远,他这一停,就与斐禁走到了一起。
  看看斐禁肩头的死狐狸,鼠婴骄傲地挺起头颅,扬着声调问道:“东湖仙长是不是很厉害?”
  斐禁眼也不眨,对他视若无睹。
  鼠婴等了等,碰了一鼻子灰,顿时变得讪讪的,溜回了丛不芜身边。
  对上个一团丧气的闷葫芦,他就是有一肚子话也无用武之地。
  鼠婴人到心未到,眼睛还留在斐禁身上,斐禁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好奇。
  看了一眼又一眼,鼠婴干脆又围着斐禁打起了圈儿。
  可惜的是第一圈还没走完,他就“嗷”一嗓子跳了八步远,拔高声音尖叫道:“狐狸活了!”
  死狐狸被斐禁重重摔到竹叶堆里,丛不芜仍然站在原地。
  她的妖力荒废百年,虽说远远不及从前,但用来对付一只未化形的狐狸,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可以断定,眼前的狐狸早已是死尸一具,
  斐禁虽然不发一言,脸上的意味同样明显。
  “……”
  红狐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鼠婴满心委屈:“刚才他真的动了。”
  他从没见过死而复活的生灵,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信口开河,只好软着四条鼠腿,挪到死狐狸身边,指着他死不瞑目的脸,道:“就是这儿,眼睛。”
  丛不芜正要走近细看,就近的斐禁突然弯腰伸出了手。
  不过眨眼功夫,红狐狸脸上便多了一个血窟窿。
  斐禁捏出的,是一颗圆滚滚的眼珠。
  鼠婴心里一片骇然,舌桥不下。
  只见斐禁将眼球随手一抛,扯下脸上的黑纱,垂眼巨细无遗地擦起了指间。
  死狐狸遽然一抖,空荡荡的左眼眶微微蠕动,散发出阵阵恶臭,血肉来回翻滚并急速腐烂,似有万千蛆虫要破洞而出。
  鼠婴虽无五感,嗅不到异味,但这等诡异的场景令他几欲作呕,不由站远了些。
  丛不芜与斐禁一左一右把死狐狸夹在中间,倒是面无异色。
  腐肉剧烈地波动了三五下,红狐狸脸上的皮肉越来越扭曲,直到仅剩的那颗眼珠也要破眶而出,腐肉终于歇止安息。
  细软的绿茎从空荡荡的眼眶中缓缓探出,顶端鼓出一朵黄色的花苞。
  花苞生长绽放不过瞬息之间,明媚的黄花冉冉而生,亭亭玉立在无瞳的左眼中。。
  馥郁芬芳,清香扑鼻,与方才的无边恶臭截然不同。
  连番目睹奇景异状,鼠婴睁圆眼睛,惊奇难当:“哪里来的花?”
  丛不芜辣手无情地将花摘了,只说:“走吧。”
  如此耽误下来,再慢慢走回草庐是万万行不通了。
  鼠婴被丛不芜揪着,在竹林间如燕穿行。
  一踩一踏间,绿冠上满蓄的雨水似帘倾泻,好在他们的速度比水滴更快,才没有变成斐禁那样的落汤鸡。
  云竹西再见到浑身潮湿的斐禁时,被他阴恻恻地一望,心头一惊。
  但她什么也没问,拿起草扎的扫帚,在草庐边扫了扫,扫出一片黝黑的新泥,把从没用过的旧柴聚成堆,升了一把火。
  “斐道友,快来暖暖吧。”
  斐禁独自守着明火,将擦过血的黑纱扔进火里,看着它被火舌卷起,转瞬间燃烧成灰。
  明亮的火光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时而闪烁,时而消失。
  丛不芜与鼠婴早就进了草庐,云竹西在外站了一会儿,也入得门去。
  门外只剩下斐禁自己。
  明有河已经下了床,听到门外的动静,眼睛立刻黏在门板上,见丛不芜手捏一朵新鲜的黄花进来,心下正称奇,定睛一看,脱口道:“这花好眼熟。”
  何止眼熟,它分明与夺了骗子术士性命的黄花妖生得一模一样。
  明有河拍拍身边的凳子,看一眼丛不芜,意味深长道:“熟人啊。”
  丛不芜一心盯着黄花:“可惜这朵花邪归邪,还没生出灵性。”
  明有河:“你在何处发现的?”
  丛不芜轻轻转了转花茎,看向鼠婴。
  鼠婴爱说话,满腔字句早就憋不住了,叽里呱啦说上一堆,末了还不忘拍个马屁,以“东湖仙长足智多谋”作了结语。
  明有河摸摸他的脸,回头猜测道:“原来黄花妖是红狐狸养的?”
  丛不芜不说话,向倾听许久的云竹西偏转了视线。
  云竹西会意,说道:“我久居竹林,未曾听过什么黄花妖。”
  那便不是了。
  倘若黄花妖受制于红狐狸,云竹西受红狐狸迫害多年,不会不晓半点风声。
  鼠婴只当丛不芜就是他要等的“仙长”,对黄花与他们有何干系一无所知,“黄花”一事多说无益,丛不芜与明有河点到为止。
  丛不芜凝了眼神,新生的黄花无火自燃,在她手里化为看不见的尘埃。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咫尺之遥。
  一方火起,一方火灭。
  斐禁熄灭火堆,将最后一点火星踩在脚底,推开了门。
  他与此处格格不入,草庐内一时更是沉默,谁都没了话音。
  云竹西拍拍衣裙站了起来,打开床边多出来的一个箱笼,回过头来朝丛不芜笑得和婉亲切。
  她道:“方才柳仙长送了一些东西来,我留着没什么用,两位仙长过来挑挑看吧。”
  明有河既已行动自如,丛不芜与他便没有逗留于此的必要,日后重逢之缘寥寥,云竹西此时若不开口,恐是再无时机。
  丛不芜:“不必了。”
  东西越多,越是累赘。
  明有河在旁附和:“一些身外之物,我们也用不上的。”
  鼠婴跑过去扒着箱子看了看,两条腿晃来晃去。
  “怎么会没用呢?这些都是红狐狸喜欢抢的,一定有大用处的。”
  云竹西点了点他的头,自作主张挑了一个绿珠穿作的串链,塞在了丛不芜手里。
  丛不芜本能地推拒,碰到那串珠链时,手心却如过电般瑟缩了一下。
  明有河与斐禁不约而同侧过眼眸。
  明有河脸上一黑,甩过去一记眼刀。
  斐禁淡淡收回视线,对他理也不理。
  珠链初看起来并不起眼,丛不芜将它一翻,看见了一列篆刻在上的繁杂符文。
  见她神色忽异,云竹西忙道:“怎么了?”
  丛不芜避而不答,反问道:“云竹西,你曾经丢失的那些信物,要不要我帮你拿回来?”
  云竹西怔然须臾,见丛不芜很是认真,摇头道:“不必了,那些东西早不知被红狐狸弄到哪里去了,而且,都是些寻常……”
  明有河接过那串珠链翻了翻,眉心骤然一蹙,发现了什么似的,语气也彻底变了个调。
  “这可不是寻常东西。”
  鼠婴听在耳里,心道丛不芜真是盖天下第一等的大善人,帮他与娘亲除了心头大患红狐狸不说,还要送佛送到西,替娘亲将丢了的东西都寻回来。
  他心里激动,嗓门不禁也跟着雀跃的心响亮了。
  “仙人,我知道狐狸洞在哪儿,我带你去!”
  只是捏个诀的事儿,哪里就需要他来带路。
  丛不芜将珠链放在桌上,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明有河生怕丛不芜又将他落下,跟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斐禁”、“跑禁”之类的走了,连忙添道:“我也去!”
  此行不是去捉妖驱鬼,至多只是闲林信步,去逛一逛无主的狐狸洞。
  云竹西为人谦虚,彼时明有河的腿脚已经好了七八分,丛不芜便没拒绝。
  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许洞里什么都没剩下,要一无所获悻然而归。
  斐禁鬼魂似的,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明
  有河出门时已经多留了个心眼儿,连贴两道瞌睡符在他背上,没成想还是被他躲过去了。
  黑鼠走路带风,脚步迈得又大又快,在竹林里走得尾巴甩水,四足濡湿。
  鼠婴站在黑鼠背上遥遥一望,看见一座石丘,兴奋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