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上前两步,坐在床榻边,与时岁平视:“在我这里,你从来不需要筹码。”
  时岁没有抬眼。
  “时岁。”
  沈清让突然连名带姓唤他,温热掌心覆上他紧绷的下颌。
  “看着我。”
  一滴泪从时岁眼尾滑落,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他缓缓抬眼,看见沈清让眸中映着小小的自己。
  那个倒影如此清晰,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人入他眼底。
  “在诛杀十九将后,我便早已动心。”沈清让带着时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
  掌心下的心跳陡然加快。
  “无论你怎样,我都会妥协。”
  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算计,更非朝堂博弈。
  不是君臣之仪,不是袍泽之谊。
  是想要共度余生的爱。
  “我爱你。”字字珍重,“时玉台,我爱你。”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也好,玩弄权术的奸臣也罢。”他的拇指抚过心上人眼尾,“只要是你就好。”
  “所以……”
  沈清让忽然卸了力道,将额头抵在时岁肩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声音轻如叹息:“别寻死了。”
  他攥着时岁的手,指尖在那道腕间疤痕上反复摩挲:“好好活着。”
  “就当……”
  呼吸喷洒在时岁颈侧,带着微微的颤:“是为了我。”
  “为了与我共白头。”
  时岁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啊……
  原来困扰了他整年的心疾,土崩瓦解的是如此容易。
  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那些反复揣测“沈清让到底爱不爱我”的煎熬……
  不过是因为,那年西郊军营,这人只给了他一个吻,却忘了说那句——
  “愿与君共白首。”
  腕间的白玉蚕丝不知何时已被时岁解开,他抬手环住沈清让的肩膀,将下巴抵在那人发顶。
  “不死了。”他贴着心上人耳畔轻笑,“我要长命百岁,与你白头到老。”
  第56章
  沈清让在大婚当日清晨叮嘱时岁“养精蓄锐”, 又在礼成后那番剖白心迹,终究是自食其果。
  红烛高烧的婚房里,时岁将人压在大红锦被上,从午后未时到后半夜三更, 硬是没让新郎官踏出房门半步。
  堂堂恭定大将军, 曾在雪原三日三夜不眠追击敌寇的悍将, 竟被自家夫人折腾得昏睡过去。朦胧间只记得那人附在耳边的低语:“将军……先前不是说要收拾我?”
  不过……确实尽兴得很。
  新帝大婚, 按例休朝三日。
  时岁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 却只搂到个冷冰冰的软枕。
  “……长云?”
  指尖触及的被褥早已凉透,时岁霎时清醒。
  “陛下呢?”
  屏风外候着的侍女连忙屈膝:“回王爷,陛下一早便去了祠堂……”话音未落,眼前朱红身影已疾风般掠过。
  时岁随手扯过架上的外袍, 囫囵系上衣带便冲向祠堂。
  沈清让是在卯时三刻醒的。
  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忽然意识到,自己昨日称帝了。
  身侧的时岁睡得正熟,手臂还霸道地环在他腰间。沈清让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却在跨过时岁下床时,听见那人不满的哼唧声。时岁的手在床榻上胡乱摸索着,眉头微蹙,似乎随时会醒来。
  沈清让无奈, 随手捞过一旁的软枕塞进时岁怀里, 另一手轻拍他的后背:“睡吧。”
  直到时岁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沈清让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往祠堂走的路上, 他忍不住揉了揉酸痛的腰。
  这滋味,竟比当年战场上被断刀捅穿腹部还要难熬。
  行至祠堂外,沈清让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
  沈家祖训:入祠堂者, 必先正衣冠,端举止。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祠堂内,沈家历代忠烈的牌位静静矗立。最新的一方,是沈清让的父亲。
  那位至死都喊着“忠君报国”的将军。
  沈清让一步步走向蒲团,脚下却像是被灌了铅。
  “列祖列宗在上。”
  他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不肖子孙沈清让,昨日背弃‘忠君’祖训,今日……”
  喉结滚动,声音却愈发坚定:“特来请家法。”
  沈清让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闭着眼,仿佛能看见父亲失望的眼神。那个一生忠烈的老将军,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说“沈家儿郎,宁可死节”。
  若此刻在天有灵,会如何看他这个逆子?
  身后传来极轻的推门声。
  老管家双手捧着那方乌木家法棍,在沈清让身后三步处站定。家法棍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记录着沈家历代不肖子孙的惩戒。
  “老将军在世时说过……”管家声音发颤,“沈家儿郎若违祖训,当自陈其罪。”
  沈清让背脊如松,一字一顿:
  “一罪纵容权臣,祸乱朝纲。”
  “二罪僭越圣旨,目无君上。”
  “三罪……”他喉结滚动,“黄袍加身,背弃忠义。”
  祠堂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请家法。”沈清让解开外袍,露出满是旧伤的后背,“三十杖,一杖不许少。”
  老管家捧着家法棍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他侍奉沈家两代,亲眼看着眼前的孩子从蹒跚学步到执掌三军,如今却要亲手执行家法。
  “公子……”
  “动手。”沈清让的声音不容置疑。
  第一杖落下时,沈清让背肌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保持着笔挺的跪姿。
  第十杖,血迹已经浸透挂在腰间雪白中衣。管家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家法棍,却听见沈清让沉声道:“继续。”
  第二十杖,祠堂的门突然被踹开。
  时岁赤红着眼站在门口,他大步走到沈清让身侧,毫不犹豫地跪下,对着满堂牌位磕了个响头。
  “岳父大人在上——”
  他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却清亮得很:“都是小婿撺掇您儿子造反的,要打也该打我这个祸水……”
  话未说完,沈清让突然按住他准备解开衣带的手:“不必。”
  两个字,重若千钧。
  沈清让转头看向老管家:“继续。”
  乌木家法棍再次扬起时,时岁突然扑到沈清让背上。
  一杖结结实实落在时岁肩头,霎时浮起一道红痕。
  沈清让瞳孔骤缩,反手就要推开他,却被时岁死死扣住手腕。
  “说好的……”他疼得吸气,却还在笑,“我们是夫妻。”
  沈清让的指尖反手扣在时岁腕间,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时玉台!”
  “陛下再凶臣……”时岁浑不在意地蹭着他染血的脊背,像只耍赖的猫儿,“下一杖臣就扑得更快些。”
  他忽然凑到沈清让耳边,吐息温热:“沈家祖训有云,妻者,齐也。这家法,臣妾受定了。”
  沈清让闭了闭眼,突然扯过供桌上的软垫垫在时岁膝下,又拿起外袍裹住他单薄的身子。做完这些才重新跪直,把时岁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剩下的。”他仰头看向父亲牌位,喉结滚动,“孩儿愿双倍领受。”
  老管家举着家法棍进退两难,忽见时岁从沈清让臂弯里探出头来:“岳父您看,您儿子欺负人!”
  他晃着红肿的腕子,眼里却盛着狡黠的光:“这家法要是打坏了新帝,明日早朝……”
  尾音拖得意味深长:“臣可就得抱着陛下去上朝了。”
  最上方那块乌木灵牌突然“咔”地一声,裂了道细缝。
  那道细缝在乌木灵牌上蜿蜒,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老管家吓得扑通跪地,嘴里连声念叨“祖宗显灵”,却听见时岁“噗嗤”笑出声来。
  “岳父息怒~”他拽着沈清让的手指晃了晃,“小婿这就给您赔罪。”
  说着竟真的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磕在沈清让刚垫的软垫上。
  直起身时,额发间还粘着垫上的金线穗子,活像只偷腥得逞的猫。
  沈清让怔怔望着牌位上的裂痕,忽然想起儿时父亲说过的话。
  “沈家祖训,重在赤诚,不在虚礼。”
  “父亲……”
  他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儿臣既为君,当守天下;既为夫,当护内子。今日……”
  话音未落,灵牌又是一响,彻底裂成两半。
  祠堂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时岁却笑弯了眉眼。
  “岳父大人这是……气得掀了牌位,还是急着给咱们证婚?”
  沈清让还未来得及反应,唇上便是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