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门外礼官又开始催促, 时岁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将那枚真正的沈家主母玉郑重地系在腰间。
  临出门时,还不忘从案头拾起那柄御赐的“长云发妻”折扇, 时岁故意放慢脚步,一步三回头地往府门踱去。
  折扇开合间,每走几步, 他就要摸一摸腰间玉佩,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场美梦。
  苏涣正在御书房偏殿核对流程,听见脚步声连眼皮都懒得抬:“婚服在屏风后,自己换。”
  “啧。”
  木地板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时岁用扇骨轻敲案几:“丞相大人今日眼神不好?”
  “?”
  苏涣终于从礼单中抬头,只见一块羊脂白玉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沈、家、主、母、玉。”时岁一字一顿,指尖勾着玉佩绶带转了个圈,“真、的。”
  苏涣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写祝词:“臣是不是该道声恭喜?”
  “免了。”时岁心满意足地转身,“毕竟丞相连个赝品都没收到过。”
  苏涣笔尖一顿,抬眼看向那个得意洋洋的背影。
  “王爷。”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您腰间那块玉……”
  时岁脚步一顿,警惕地回头:“怎么?”
  “无事。”苏涣低头继续书写,却在时岁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微上扬,“只是突然想起,当年某人还信誓旦旦说不会喜欢那个古板病秧子。”
  时岁眯起眼正要反驳,却被递到眼前的洒金红纸堵了回去。
  “祝词写好了。祝王爷与将军……”苏涣故意拖长声调,“永、结、同、心。”
  时岁接过祝词,指尖在“永结同心”上轻轻摩挲,忽然笑了:“丞相今日……”
  “臣只是受够了。”苏涣打断他,转身望向窗外十里红妆,“不想再收拾某人为情所困的烂摊子。”
  时岁闻言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他缓步走到窗边,与故友并肩而立。阶下红毯蜿蜒如血,是当年他们联手走过的路。
  “这数月……”时岁指尖轻扣窗棂,“多谢。”
  短短二字,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谢他在自己浑噩时彻夜替他批阅的如山奏折,写他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压下朝堂非议,更谢他这些年始终如一的站在自己身侧。
  苏涣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虚言。”
  那年天牢里扔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早将两颗心拴在一处。若非时岁,他苏涣的骨头怕是都化成灰了。
  “快去更衣。”瞥见远处捧着发冠的宫女已转过回廊,“再耽搁,沈将军该以为新娘子逃婚了。”
  时岁闻言,不由莞尔,转身朝内殿走去。刚迈出两步,忽然又顿住脚步。
  “苏涣。”他背对着挚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两个时辰后……”
  “没有若。”苏涣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既答应过要替你扶持他上位,就绝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时岁肩头微松,终是没有回头。
  宫女们早已捧着发冠婚服静候多时,见他进来,纷纷屈膝行礼。
  “王爷,该梳妆了。”
  时岁在铜镜前坐下,任由宫女们为他束发戴冠。镜中人眉目如画,一袭红衣更衬得肤白胜雪,唯有眼底那抹倦色,泄露了这些时日的煎熬。
  “王爷今日气色极好。”为首的宫女笑着为他整理衣襟。
  时岁轻抚腰间玉佩,没有答话。
  是啊,怎能不好?
  他的长云,终于要名正言顺地和他并肩而立了。
  “倒还像个人样。”苏涣倚在屏风旁,手中端着茶盏,“走吧,送你出阁。”
  时岁挑眉:“丞相今日这般殷勤?”
  苏涣垂眸啜了口茶,将那句“怕是最后一次送你”咽下。
  “毕竟……”茶汤映出他微红的眼角,“是你大婚。”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书房,朝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远处,迎亲的乐声已经隐约可闻。
  苏涣忽然伸手,为时岁正了正有些歪斜的金冠。
  太和殿前,百官分列两侧。
  沈清让身着朱红婚服,不合规制的金线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站在玉阶之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殿门方向。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时,沈清让呼吸一滞。
  时岁踏着红毯缓步而来,九凤朝服在风中轻扬,长发盘入金冠,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每一下都像敲在沈清让心上。
  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若谪仙临世。
  礼官高唱:“跪——”
  沈清让单膝触地,却在抬头时对上了时岁含笑的眼眸。
  那人用口型无声地说:“我的。”
  这一刻,什么君臣之礼,什么祖训家规,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沈清让指节攥得发白,才压下将人掳回将军府的冲动。
  还不能。
  他得先为时岁洗净天下骂名,才能堂堂正正地拥他入怀。
  沈清让跪在地毯上,看着时岁一步步走向自己。
  那人脚下金线绣的云纹在光影间浮动,恍若踏云而来。
  恍惚间,他想起当年驿站的清晨。
  时岁摇着折扇,广袖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
  “托将军的福,做了个美梦。”
  “梦见将军手持大红绸缎与我拜天地……”
  那时他们之间还十分生疏,他只能板着脸道一句“荒唐”,却在那双含笑凤眸的注视下耳尖不受控制的泛红。
  “奉天承运——”
  礼官的高唱打断回忆。
  沈清让垂首,感觉到时岁停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芷香笼罩下来,混着时岁身上的熏香,让他喉头发紧。
  “抬头。”
  时岁的声音很轻,却让沈清让浑身一颤。
  他缓缓仰头,正对上时岁垂落的视线。那双凤眸此刻柔得像春水,倒映着自己怔愣的模样。
  沈清让想着,按礼制,该是行合卺之礼了。
  可时岁却突然撩起朱红袍角,竟在他身侧直直跪下。
  “沈清让接旨——”
  苏涣的声音自高阶传来。不知何时,那位丞相已立于正中央,手中圣旨缓缓展开。
  沈清让猛然抬头。
  他看见时岁唇角噙着笑,听见苏涣念出的每个字都让他浑身发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恭定大将军沈清让,平南疆、定北境,祖上更有开国之功。今朕愿效尧舜,禅位于贤,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沈清让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
  他死死盯着时岁近在咫尺的侧脸,那人唇角还噙着大婚的喜色,仿佛方才宣读的不过是一道普通贺诏。
  “你早就算计好了?”沈清让嗓音嘶哑,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嗯。”时岁指尖勾着腰间那枚沈家主母玉,玉穗在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陛下,该接旨了。”
  沈清让阖上双眼,喉结剧烈滚动。
  他可以纵容时岁执掌朝纲,可以默许时岁架空皇权,甚至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人将玉玺把玩于股掌之间。
  但唯独不能,亲手撕碎沈家世代忠烈的脊梁。
  满场死寂。
  沈清让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他睁开眼,看向时岁的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色。
  “你明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沈家祖训,宁可死节,不做二主。”
  时岁唇边的笑意终于淡去。他伸手想碰沈清让的脸,却在半空被一把攥住手腕。
  “沈清让。”时岁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这些年步步为营,弑君揽权,是为了什么?”
  沈清让瞳孔骤缩。
  “这江山本该是你们沈家的。”时岁的声音很轻,“你父亲,你祖父,你沈家满门忠烈。就活该被那个昏君赶尽杀绝吗?”
  沈清让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时岁趁机反握住他的手,将染血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
  “现在,你要为了所谓的‘忠义’,辜负他们用命换来的机会?”
  时岁缓缓松开交握的手。
  “选吧。”他唇角勾起一抹沈清让从未见过的冷笑,“要么回府跪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忏悔今日‘大逆不道’……”
  尾音故意拖长,指尖点在苏涣手中的圣旨上。
  “还是……”
  “继位。”
  沈清让死死盯着时岁的眉眼。
  这般算计的神情,他只在时岁对付政敌时见过。如今落在自己身上,竟像钝刀割肉般生疼。
  在死寂中,他缓缓起身。
  时岁眼底的光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暗下去。
  一步。
  两步。
  第55章
  苏涣闭了闭眼, 袖中手指掐进掌心。最坏的结局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