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丞相大人好手段。”太子忽然轻笑,“就是不知沈将军若知晓,您拿活人试药……”
  “殿下多虑了。”时岁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口褶皱,“本相试的都是该杀之人。”
  晨钟恰在此时响起,百官鱼贯入殿时,礼部尚书突然惊呼:“丞相您的手……”
  时岁垂眸,看到被沈清让咬破的指节又渗出血来。
  他随手扯过侍从捧着的帕子按住,却在抬眼时撞上陈裕安意味深长的目光。
  “看来前夜……”太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丞相过得甚是激烈啊。”
  时岁忽然展颜一笑,沾血的指尖在太子朝服上轻轻一蹭:“不及殿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对方袖口,“毕竟您连将军的帕子都偷不到完整的。”
  “皇上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打断了这场暗潮汹涌的交锋。
  皇帝在龙椅上坐定,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停在时岁染血的指尖:“时爱卿这是……”
  “回陛下。”时岁含笑拱手,“臣这两日驯了只不听话的猫儿。”
  朝臣中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谁不知道丞相府从不养猫,这话里的机锋,分明是冲着太子去的。
  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下一句便转了话锋:“玄武国使团遇刺一事,你们谁给朕解释解释?”
  殿内霎时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回陛下。”时岁施施然出列,“臣倒听闻件趣事。”
  他忽然转向陈裕安:“使团副使暴毙前,曾与东宫侍卫密会呢。”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身子微微前倾:“裕安啊……”这声亲昵的称呼,已然昭示了偏袒之意,“你可有话要讲?”
  陈裕安不慌不忙地躬身:“父皇明鉴,那侍卫三日前就已革职。此事确实是儿臣御下不严,若按律处置,儿臣甘愿领罚。”
  时岁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陈裕安这是吃准了皇帝舍不得动他。
  毕竟这位可是大虞皇室最后的血脉,今上七子,如今就剩这么一根独苗。
  第38章
  至于那暴毙的副使——
  时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中玉佩, 眼底闪过一丝餍足。
  他当然记得,数年前玉门关外,这厮用暗器射入沈清让肩头时,那得意洋洋的嘴脸。
  记仇?
  不, 这叫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皇帝突然咳嗽起来, 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 “裕安, 你亲自带金羽卫去查。务必要给玄武国一个交代。”
  时岁险些冷笑出声。
  想当年沈清让坐镇玉门关时,玄武国使臣哪个不是跪着进京?莫说死个副使, 便是大虞铁骑踏平其边境五城,他们也得赔着笑脸献上降书。
  如今倒要为了个区区副使,急不可耐地“主持公道”了
  他瞥了眼陈裕安得意的神情,忽然想起昨日沈清让高热中呢喃的“忠君”二字,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
  好一个“公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启奏?”
  皇帝的目光扫过殿内, 最终钉在时岁身上。
  丞相微微抬眸,忽地绽开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连耳畔流苏都显得格外温润。
  “臣——”他广袖轻扬,执礼的姿势标准得能入礼部教材,“无本可奏。”
  下朝后,时岁晃着折扇,眯眼看了看今天的日头。
  “想什么呢?”苏涣抱着几本折子走近, 随手翻看, 头也不抬的问道。
  “今日是几号?”
  “正月十八。”
  “啧。”时岁扇骨轻敲掌心,“好几日没去巡营了。”
  苏涣终于从奏折中抬头:“你不是日日都赖在茶楼吗?”
  话音刚落便暗道不妙。
  这人正因沈清让伤神呢, 再去茶楼看将军府,像什么样子。
  “无碍。”时岁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物,玉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正好带着新玩意儿去散心。”
  苏涣盯着那枚与沈家主母玉一模一样的玉佩,活见鬼似的瞪大眼:“你偷的?”
  “我刻的。”
  “?”
  “不错吧。”
  分明是得意的炫耀,苏涣却品出了几分别样的痛楚。
  得是多贪恋这点虚幻的温存,才会让权倾天下的丞相,亲手刻一块假玉来骗自己?
  “你刻这个做什么?”苏涣皱眉。
  时岁将玉佩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这是他雕坏了九块玉料才出来的成品,与沈清让腰间那块真品分毫不差。
  “自然是……”他忽然轻笑,“等着被拆穿啊。”
  苏涣一怔。
  “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发现?”时岁把玩着玉佩,眼底闪过奇异的光。
  清风抚过宫道,吹动时岁散落的发丝。
  苏涣突然明白过来,这人根本是在给自己造个台阶。一个能让沈清让主动来找他的借口。
  哪怕是被兴师问罪。
  “疯子。”苏涣低声道。
  时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将玉佩系在了腰间。
  “巡营去了。”
  沈清让是被渴醒的。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却被正午的阳光晃了晃。
  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片段——微凉的掌心,低沉的哼唱,还有……
  头痛欲裂。
  “来人。”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老管家应声而入,手里提着壶温水。
  这是今早丞相离府前特意嘱咐的,水温要保持在七分热,壶里还得炖着润喉的冰糖雪梨。
  沈清让连饮三杯,喉间火辣辣的痛感才稍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已过午时。”
  他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床褥,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昨夜……有人来过?”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丞相大人守了您整夜,天不亮又赶去上朝了。”见自家公子怔住,又补充道:“您两天水米未进,药喂进去就吐,粥喝了又呕,把相爷折腾得……”
  吐了?
  沈清让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雪白的中衣,散发着淡淡的白芷香;被褥里外三层都换了干净的;连发丝都透着皂角的清爽。
  若非腰间残余的酸软,几乎要以为昨夜种种只是高烧时的幻梦。
  沈清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忽然意识到。
  这三年来每次高热醒转,等待他的从来都是黏腻的中衣、汗湿的被褥,和灼烧般的喉痛。
  何曾有过这般清爽?
  更别说案几上那壶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
  “公子可要先洗漱?”管家轻声道,“午膳已经备好了。”
  “嗯。”
  沈清让掀被下榻,却在踩到地面时猛地僵住。
  床榻边整整齐齐摆着一双软底布鞋,鞋尖朝外,正是最容易穿脱的角度。
  他盯着那双布鞋,一时竟有些恍惚。
  鞋面用的是上好的云锦,针脚细密整齐,内里还垫了层软绒。分明是怕他病后足底发凉。这样妥帖的用心,竟让他心头无端泛起一丝异样的温热。
  “这鞋……”
  “是丞相今早差人送来的。”老管家低声道,“说您病后体虚,最忌寒从脚起。”
  沈清让沉默地穿上鞋,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朦胧中,似乎有人握着他的脚踝,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擦拭……
  “公子?”
  管家的呼唤让他猛然回神。沈清让轻咳一声,强自压下耳尖的热意:“更衣吧。”
  待他梳洗完毕,缓步穿过回廊时,一抹刺目的红突然撞入眼帘——
  药圃里那株时岁送他的“大血”,竟在一夜之间花开满园。
  沈清让忽然僵住了。
  “我要你,好好活着。”
  “会为我哭吗?”
  “沈清让……你别生我气。”
  “新年安康,沈清让。”
  时岁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从秋猎的针锋相对,到昨夜的温柔低哄,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忘记的细枝末节,此刻竟清晰得仿佛镌刻在骨血里。
  时岁含笑的眼,微颤的指尖,还有雪夜里为他系斗篷时,落在发梢的温热呼吸……
  沈清让忽然攥紧了腰间玉佩。
  ——他想见时岁。
  此刻。马上。
  沈清让猛地转身,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清风。
  “备马。”
  老管家还未反应过来,自家公子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府门走去。那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公子!您病才刚好……”
  “我去丞相府。”沈清让头也不回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蹄声急促地踏过朱雀大街,沈清让的心跳比马蹄还要快。
  他想起时岁每次看向他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与克制;想起那人总在他转身后,才敢流露的眷恋目光。
  丞相府的大门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