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时岁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当然会“好转”。
  毕竟这位陛下当年给沈清让下的见山红,药性最烈就是在寒冬时节啊。
  如今这报应,倒是恰到好处。
  “对了。”皇帝饮下一口热茶,“听说新上任的周中丞为守江洲,殉城了?”
  这是时岁刻意传回京城的消息。
  他隐去了周涉被活剔血肉的惨状,抹去了城门悬尸的屈辱。即便死,他也要让周涉死得体面。
  “陛下明鉴。”时岁眼底浮现恰到好处的悲痛,连声音都低了几分,“臣与周大人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责:“是臣没能护好他。”
  “唉。”皇帝长叹一声,“与你何干?你不过一介文臣,十九将余孽攻城时,你尚在百里外的玉门关……”
  话未说完,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渗出细汗。
  他强撑着帝王威仪,沉声道:“给足周中丞身后哀荣,以……御史大夫之位下葬吧。”
  时岁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闪过的冷光。
  他太了解这位帝王了。
  愧疚永远只对死人,而活人,永远要防。
  时岁走出御书房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眯眼望向远处。
  箫启明正疾步而来,苍老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焦躁。这位久居青城山的太傅大人,此刻连官帽都戴歪了,显然是听闻丞相入宫的消息后,连仪容都顾不得整理就匆匆赶来。
  “箫太傅,别来无恙啊。”时岁站在玉阶之上,笑意盈盈地俯视着他。
  箫启明手中攥着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头瞪着时岁,浑浊的眼中迸出恨意:“你——”
  “太傅的面色……”时岁缓步拾级而下,每一步都踏在对方紧绷的神经上,“怎的比陛下还要憔悴几分?”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听闻令孙前些日子被歹人所伤,不知是否可好些了?”
  时岁语气关切,仿佛真的在问候。
  箫启明腮边肌肉猛地抽搐。
  那日时岁命人砍断他爱孙食指时,他正在城外白云观礼佛。等赶回京城,只见到孩子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
  “丞相关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臣……愧不敢当。”
  曾几何时,他倚仗皇帝宠信,对时岁的警告嗤之以鼻。如今在京城这数月,亲眼见识过这位时相爷的手段后,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三分。
  “嗯。”时岁忽然抬手,指尖拂过箫启明肩头根本不存在的尘埃。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老臣浑身僵硬如木偶。
  “太傅这是……”他瞥了眼奏折,“要去与陛下议事?”
  “是……”
  “真巧。”时岁折扇在掌心轻敲,“本相方才与陛下说起上元节佳宴……”
  他忽然轻笑一声:“听说青城山最近化雪,也不知太子殿下下山时的车架是否稳当。”
  箫启明瞳孔骤缩,手中奏折落地。
  时岁弯腰替他拾起,顺势将一粒药丸滑入对方袖中。
  “天寒地冻的……”他将奏折塞回箫启明颤抖的手中,“太傅可要保重啊。”
  第30章
  时岁刚踏出宫门, 冬日的夜风便扑面而来。
  他拢了拢狐裘,弯腰钻进马车,却见苏涣正倚在车壁上假寐,手中还攥着半卷文书。
  “起来了。”时岁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肩头。
  苏涣懒懒睁眼, 眼底却是一片清明:“陛下说什么了?”
  “还是老三样。”时岁漫不经心地落座, “只是他没提沈清让, 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的意料之中。”苏涣递过一盏热茶, “你离京这段时日,陛下突然发觉……自己竟已被架空了。”
  “嗯哼。”时岁接过茶盏却不饮, 只是捧在掌心暖手,“早提醒过他了,是他自己不信。”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月光。
  苏涣压低声音:“太子未归之前, 陛下是不敢再动沈将军了。”
  “挺好的。”时岁忽然轻笑, 将手上茶盏搁回案几。
  “上元节的事已经安排妥当。”苏涣递上手中奏折,“礼部会上奏,说那日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时辰,太子殿下,午时下山,申时入宫赴宴。”
  “贺礼备好了?”
  “按往年规制已经备好。”
  时岁正要开口,忽见苏涣神色有异:“还有事?”
  “朝中有几人……”苏涣深吸一口气, “近日与箫太傅往来甚密。”
  “无碍。”时岁掀开车帘, 望向窗外月色,“横竖都是要死的, 早晚罢了。”
  苏涣顺着时岁的目光望去,只见宫墙之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是金羽卫的暗哨。”苏涣低声道, “看来陛下对你还是不放心。”
  时岁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何时放心过?”
  次日早朝,时岁下马车时,正瞧见沈清让立在宫门前。
  那人一袭绛紫官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
  “沈将军。”时岁晃着折扇踱步过去,眼底噙着促狭的笑意,“可是特意在此候着本相?”
  沈清让正与礼部尚书低声交谈,闻言微微侧首。礼部尚书见状立即识趣告退,临走还不忘向时岁行了一礼。
  “多谢告知。”沈清让对着尚书背影略一颔首,这才转向时岁。
  “你们聊什么呢?”时岁凑近半步,几乎要贴上沈清让的衣袖,目光黏在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无事。”沈清让懒懒抬眼。
  “哦——”时岁忽地拖长声调,指尖勾住沈清让腰间玉带轻轻一扯,“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他今日难得束了全冠,羊脂玉簪映得眉目如画。
  沈清让正要冷声回应,却对上一双微微泛红的眼。
  时岁眼尾还带着未消的倦意,偏要作出一副委屈模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清让喉结微动,终是放软了语气:“没有。”他不动声色地拂开时岁的手,“只是问些上元节巡防事宜。”
  时岁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宫门内响起卯时的钟声。
  “百官入朝——”
  唱名声中,沈清让整了整被扯松的玉带,转身踏上台阶。
  时岁慢悠悠地跟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明目张胆地扯住了将军的袖角。
  沈清让脚步微顿,垂眸看向那只揪住自己袖角的玉白手指。
  朝臣们纷纷低头避让,却都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谁人不知丞相与将军一人奸佞一人愚忠?今日这般亲近,莫不是要变天了?
  “松手。”沈清让压低声音,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
  时岁非但不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将整只手掌贴上去:“将军昨日答应要陪我去城西买发带,可还作数?”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几个官员听得真切。兵部侍郎一个踉跄差点踩空台阶,户部尚书直接咳红了脸。
  “丞相大人今日倒是好兴致。”沈清让目视前方,声音压得极低。
  时岁指尖在他袖口上轻轻摩挲:“怎么,将军不喜欢?”
  两人这般亲密的姿态引得周围官员心中疑惑更甚。
  “昨夜……”时岁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清让耳畔,“本相梦见你了。”
  沈清让脚步一滞,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强自镇定道:“丞相慎言。”
  “梦见你在城西给我买发带。”时岁笑得眉眼弯弯,“还亲手给我系上。”
  沈清让闻言,猛地转头看向时岁。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岁看清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沈清让耳尖泛红,正要抽回衣袖,忽见时岁压低声音:“箫太傅在后面看着呢,将军配合些。”
  这话让沈清让眸光一凛。
  他反手扣住时岁手腕,在众人倒吸凉气声中,直接将人拽上了台阶。
  “不是要买发带?”沈清让声音冷峻,手上力道却温柔至极,“下朝就去。”
  时岁怔了怔,下一刻便笑弯了眉眼。
  他任由沈清让牵着往前走,在百官惊愕的目光中,轻轻挠了挠对方掌心:“将军真好。”
  他们身后的箫启明死死攥着笏板,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昨夜回府后,他在灯下更衣时,那粒药丸便从袖袋中滚落出来。
  药丸上细细刻着“见山”二字。
  正是当年他献给皇帝,用来控制沈清让的毒药。
  “太傅?”身边搀扶的书童轻声唤道。
  箫启明恍若未闻,浑浊的眼中映着前方那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耳畔回响着时岁昨日那句轻飘飘的威胁:“车驾是否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