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清让呢?!”
  “禀相爷, 将军他……”
  “说!”
  “两个时辰前已率轻骑奔赴江洲!”
  夜风卷起时岁散落的发丝,他望着江洲方向眯起眼。
  十九将余孽的惨叫声仿佛已响彻耳畔。
  “备马。”
  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要把那些杂种的骨头, 一根根插在周涉灵前。
  时岁只身纵马来到江州城外时,白袍军已在收拾残局。
  夜风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城内却出奇地安静。
  满城百姓在“恭定大将军”的威名下安然入眠,仿佛这场血战从未发生。
  沈清让倚在城门口, 沉默地擦拭着染血的长剑。身旁摆着一副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棺木, 棺盖半掩,在这遍地脏污里格格不入。
  马蹄声惊动了垂首的将军。
  他闻声抬头,目光落在时岁身上时,微微一滞。
  向来风流恣意的丞相大人此刻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泪。
  他盯着那副棺材, 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别看了。”沈清让伸手按住了时岁欲掀棺的手, 声音里带着叹息。
  时岁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没事, 我就是……”
  就是什么呢?
  看周涉不成人形的尸骨?
  分明早已知道结果,可当棺木真正掀开的那一刻,时岁的瞳孔仍是骤然紧缩。
  周涉身上覆着沈清让的殷红斗篷, 只露出一只残破的右手。
  三根手指仅剩白骨,筋膜粘连着血肉,像是被野兽啃噬过一般。
  那是曾经为时絮写诗的手。
  那是曾经给时岁堆雪人的手。
  那是……立志要修一部旷世史书的手。
  怎么会这样呢?
  沈清让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的后腰。
  时岁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凉意。
  “时絮,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你的周郎,终究还是来给你殉情了。”
  昔日玩笑般的话语,如今竟一语成谶。
  时岁站在棺木前,指尖轻轻抚过周涉仅剩的三根指骨。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元节,周涉执笔在灯下为时絮写诗的模样。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笔走龙蛇间尽是风流。
  “沈清让。”时岁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人死后,还会记得生前的事吗?”
  沈清让沉默片刻,终究软了语气:“会的。”
  时岁低笑一声,未置可否。
  记得生前被活剔血肉,记得与时絮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未完成的誓言……于亡魂而言,到底是慰藉,还是另一种酷刑?
  此刻的周涉若是还有知觉,最先想起的会是叛军的刀,还是时絮的笑?
  沈清让看着时岁单薄的背影,突然伸手将他拉入怀中。时岁没有挣扎,只是将脸埋在沈清让肩甲冰冷的纹路上。
  “我答应过周涉。”沈清让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要让你好好活着。”
  时岁闻言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活着?”他指向身后那副棺木,“像他这样活着?”
  沈清让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像个人一样活着。”
  时岁怔了怔,而后轻笑:“刽子手呢?”
  “在地牢。”沈清让递上擦干净的长剑,“给他们喂了曼陀罗,可以多撑几个时辰。”
  这话让时岁眸色暗了暗。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位恭定大将军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那些在朝堂上弹劾他暴虐的折子,怕是还不及沈清让折磨人的手段十分之一。
  “不了。”良久,时岁轻轻推开长剑,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周涉让我……少杀人。”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清让清楚地看见,他说这话时,面色苍白如纸。
  “时岁。”他突然唤他全名,“哭出来。”
  时岁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哭?”
  “我如今位极人臣,丞相府的库房里金子多的都要漫出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何要哭?
  为血亲尽丧,为故友惨死。
  沈清让忽然抬手,解下了自己束发的锦带。时岁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便倏然一暗。
  那条还带着白芷香的锦带轻轻覆在了他的眼上。
  “你……”
  沈清让的动作很轻,指尖擦过时岁耳际时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将锦带在后脑系了个活结,确保不会勒疼对方。
  眼前陷入黑暗,其他感官便会异常敏锐。时岁闻到沈清让袖间淡淡的白芷香,听到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
  当他感觉到沈清让的指尖移向自己胸前时,几乎是本能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可恭定大将军到底是恭定大将军,即便此刻寒毒未清,即便力道不足平日三成。
  对付一个心神俱损的时岁,仍是绰绰有余。
  檀中穴被点中的瞬间,时岁只觉得浑身气力如潮水般退去。他踉跄着向后倒去,却被沈清让稳稳接住,两人就这样并肩靠坐在了周涉的棺木旁。
  “哭吧。”
  沈清让将时岁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让他整张脸都埋进自己怀中。铠甲硌得人生疼,却莫名安心。
  “没人会看见。”
  夜风卷起时岁散落的发丝,那条玄色锦带在他眼上系得端正,唯有沈清让知道,此刻那锦带之下,正有温热的液体无声浸透布料。
  就像他也知道,明日朝阳升起时,他身旁的丞相大人依旧会是那个谈笑间搅弄风云的时相爷。
  而此刻的脆弱……
  沈清让望着远处的月色,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
  他解下时岁的大氅将两人裹住,筑起一方小小的黑暗。
  将会永远封存在这个夜里。
  天光未亮时,沈清让独自踏进了地牢。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抬手示意守卫退下。
  牢房里,几个刽子手被铁链吊着,曼陀罗的药效正在消退,有人已经开始发出模糊的呻吟。
  “将军。”
  数名暗卫如鬼魅般现身,手中捧着特制的竹签。那些细长的竹片在盐水里浸了整夜,表面已经泛起锋利的毛刺。
  沈清让微微颔首。
  暗卫们无声地围上前去。
  寒光闪过,最先响起的是利器割断舌根的闷响,而后便是竹签没入指甲的声音。
  这是南疆的酷刑,盐水浸泡过的竹签会顺着指甲缝钻入,在血肉中绽开无数细小的倒刺。
  比起御史台那些花架子,这才是真正能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呃啊——”
  惨叫声在割舌后变得含糊不清。
  沈清让负手而立,冷眼看着那些人扭曲的面容。他本不该来此,更不该动用此等私刑。
  可当他半个时辰前掀开帐帘,看见时岁坐在棺木前,用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周涉脸上血污的模样。
  “再添一盆炭火。”沈清让突然开口。
  暗卫会意,立刻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了那些人的伤口上。
  焦糊味弥漫开来时,沈清让忽然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竟不知这股翻涌的情绪从何而来。
  是为周涉?是为时岁?还是为那个在棺木前强撑着一滴泪都不肯落的傻子?
  “将军?”暗卫小心请示。
  沈清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时家嫡传玉。
  这个认知让他指尖一颤,仿佛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沈清让闭了闭眼,转身朝地牢外走去:“别弄死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站在地牢外深深吸气。
  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钝痛仍未散去,就像昨夜时岁的眼泪浸透他衣襟时的温度,灼得人心口发烫。
  沈清让抬手按住心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竟看不得时岁落泪。
  他竟在数着时辰,盼着回去见那个总爱戏弄他的丞相。
  荒唐……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将军好雅兴。”
  时岁的声音带着沙哑,在三步之外站定。
  沈清让下意识将按在玉佩上的手收回:“你……”
  时岁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军这是……替我出气?”
  沈清让的喉结动了动。
  时岁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他抬眼时,沈清让看见对方眼底布满血丝。
  那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彻夜未眠的证明。
  地牢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时岁的瞳孔微微收缩,突然拽着沈清让往地牢里走。
  “时岁。”沈清让扣住他的肩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