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时絮吐了吐舌头,利落地翻下桃枝,落地时裙摆如蝶翼般扬起。
  她冲周涉眨了眨眼,低声道:“明日此时,我再来考你诗文,你若答不上,可得赔我一盒蜜饯!”
  说罢,不等周涉回应,她已提着裙角跑远,只余一树桃花在风中轻颤。
  那日之后,时絮便时常爬上桃树,听周涉读书。
  少年声音清朗,诵的是《诗经》《楚辞》,偶尔也念些晦涩的史论。时絮起初只是挑剔他背错字句,后来索性坐在树上与他论辩。
  周涉起初被她突如其来的插话惊得结巴,后来竟也习惯了这桃树上多出来的“小先生”。
  “《左传》这段你解错了。”时絮折了枝桃花,轻轻丢在他书页上,“‘兵者,诡道也’,非指用兵之人奸诈,而是说战局瞬息万变,不可拘泥成法。”
  周涉拾起那瓣落在“诡”字上的桃花,抬头笑道:“时小姐博览群书,不如下来细讲?”
  时絮轻哼一声,却还是提着裙摆,踩着枝桠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在他面前。
  “你整日读这些,不闷吗?”她随手翻了翻他案上的书卷,墨迹未干的批注工整严谨,却少了几分生气。
  周涉望着她指尖沾上的墨渍,忽然道:“读史如观棋,看似静默,实则金戈铁马皆在字里行间。”
  时絮眨了眨眼,忽而笑了:“那不如我教你下棋?总比干坐着强。”
  春风掠过庭院,梨花与桃花簌簌而落,周涉看着少女明亮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
  时絮倚着朱漆廊柱,看着院中飘如鹅毛的大雪。忽而心血来潮,命小厮去隔壁请周涉过来,说是要陪时岁堆雪人解闷。
  时岁裹着狐裘站在梅树下,冻得直跺脚:“阿姐!”
  话音未落,时絮已夺了他手中的糖人,提着裙裾跑出十几步远。
  恰在此时,周涉踏雪而来,刚转过府门就看见这姐弟俩闹作一团。
  “周木头!”时絮一个闪身躲到周涉身后。
  时岁蹲在地上刚团好的雪球来不及收手,正砸在周涉的衣襟上。时絮从周涉肩头探出半张脸,得意地做了个鬼脸,时岁气得耳尖通红,连发间的落雪都似要蒸腾起白雾。
  “岁岁,莫要闹你阿姐。”周涉温声道。
  “妻管严!”时岁跳起来嚷得全府都能听见,“背《诗经》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阿姐的话!”
  话音方落,忽听廊下传来一声轻咳。
  转头望去,只见时父负手而立,眉梢微挑:“雪地湿滑,你们几个,当心摔着。”
  时岁立刻收敛,乖乖站好:“父亲。”
  时絮也吐了吐舌头,拉着周涉的袖子小声道:“完了,被逮着了。”
  周涉倒是从容,拱手一礼:“伯父。”
  刺史看着他们,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摇摇头道:“罢了,玩够了就进来用膳,厨房熬了姜汤,都喝一碗,别着凉。”
  待父亲走远,时岁立刻又活泛起来,冲时絮挤眉弄眼:“阿姐,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再战!”
  时絮轻哼一声,挽住周涉的手臂:“谁怕谁?有周涉在,你赢不了!”
  周涉耳尖泛红,任由她拽着往前走,眼底却尽是纵容。
  时岁跟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小声嘀咕:“……哼,迟早我也找个帮手!”
  前厅里,时岁捧着瓷碗,看时絮偷偷将姜汤倒进周涉碗里。
  “阿姐偏心!”少年故意嚷得很大声,却在时父转头时,飞快把糖人塞进周涉手中,“《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周木头,替我喝了这碗!”
  时岁自幼便不爱喝这呛人的东西。
  周涉望着碗中晃动的姜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桃花。
  这是去年时絮学女红时,硬塞给他的“练手之作”。
  “用这个垫着,别烫着。”他将帕子裹在碗沿,指尖小心避开了时絮的手背。
  时父轻咳一声,三人立刻正襟危坐。
  只是案几下,时絮的绣鞋正悄悄踩着周涉的皂靴,而时岁趁着父亲不注意,把姜汤全倒进了窗台上的兰草盆里。
  用过姜汤,新一轮雪仗在院中打响。
  时岁不知从哪找来几个小厮助阵,雪球如流星般砸向周涉。
  “《左传》云‘君子不重伤’!”周涉举着书简挡在时絮面前,雪粒却在衣领里化成冰水。
  时絮忽然解下斗篷往雪地一铺:“周明故!蹲下!”
  在周涉愣神的刹那,她已足尖点地,踩着书生肩膀飞身而上,将早就备好的雪团扣在时岁头顶。
  少年惊呼着栽进雪堆,余光看见阿姐拉着周涉跑远的身影。
  “你们耍赖!”时岁从雪堆里钻出来,气的耳尖通红。
  午膳后,时岁被父亲叫去书房考校功课,时絮借口要回房小憩,却在廊下悄悄拉了拉周涉的袖角。
  周涉会意,俯下身听时絮说话。
  时絮忽然将雪塞进他后颈。
  周涉“啊”地一声,脱口而出:“毋逝我梁……”
  “哟,周公子终于背对了一句《谷风》。”时絮挑眉,指尖还沾着雪粒,“可惜用错地方。”
  她忽然踮脚凑近他耳畔:“酉时三刻,背不出《蒹葭》……”手指在喉结处轻轻一划。
  暮色染透梅林时,周涉果然捧着书简而来。时絮从树后转出,见他正对着“所谓伊人”蹙眉,忍不住笑出声。
  “背到哪了?”她抽走书简,发现密密麻麻的朱批旁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桃花,是当年她逼他默写时乱涂的。
  话音方落,已经停了两个时辰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周木头,我考考你。”时絮逼近周涉,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脖颈处,“此情此景,最适合哪句诗?”
  书呆子突然福至心灵。
  “皑如山上雪……”
  话音未落,时絮已拽着他的衣襟踮脚。
  少女的唇瓣比想象中更柔软,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藏着半阙《白头吟》的缱绻。
  少年的心跳震得他肋骨生疼。
  时絮退后半步,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却仍强作镇定地晃了晃手中书简,“两日后我生辰……你若背不全《蒹葭》……”
  话音未落,时父暴怒的声音便已响起。
  “周!明!故!”
  他手持扫帚立于廊下,原是出来扫雪,却撞见这般情景。刺史大人怒发冲冠,抄起扫帚便砸了过来。
  周涉下意识将时絮挡在身后,自己肩头结结实实挨了记闷响。
  “伯父!”书呆子突然跪地,腰板挺得笔直,“小侄明日便请官媒登门!”
  时父举着半截扫帚愣在原地。
  时絮趁机从周涉身后钻出来,指尖悄悄勾住他冻得发红的小指。
  一片静默中,梅林深处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时岁顶着满脑袋雪钻出来,怀里还抱着被揉皱的《礼记》,显然是从书房偷溜出来的。
  少年看看面色铁青的父亲,又看看十指相扣的两人,难得聪明一回,“《仪礼》有云……”
  “闭嘴!”时父盯着那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将扫帚往雪地里一杵,“明日若请不来赵大人做保……”
  话未说完,时絮已扑上去抱住父亲胳膊:“爹最好了!”
  第27章
  变故就在一夜间。
  周涉被窗外的马蹄声惊醒, 推门便见城门方向火光冲天。
  他顾不得束发,抓起外袍就冲了出去。
  时府门前,时絮提剑而出。
  少女一改往日罗裙装束,墨发高束, 三尺青锋在她手中泛着寒光。
  “阿絮!”
  “周明故!”时絮转身将一柄短剑拍在他掌心, “我娘和岁岁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比剑锋更冷, 可周涉分明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泪珠。
  周涉刚要开口, 时絮已翻身上马。
  夜风卷起她璧色的衣袂,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周公子!”时母跌跌撞撞追出来,“府中有我坐镇!你快去追絮儿……”
  话音未落,周涉已握紧剑冲入长街。
  整座封陵城已陷入混乱。
  冲天火光中,百姓的哭喊与兵戈相击之声混作一团。
  越靠近城墙, 厮杀声便越清晰。
  时父站在城墙上挽弓搭箭, 每一支羽箭离弦,必有一名叛军应声坠下云梯。
  可那些黑影仍如蚁群般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时絮的身形翩若惊鸿,割喉的姿势极其漂亮。
  “混账!”时父一箭射穿云梯上三名叛军,“援军何在?!”
  时絮反手刺穿一名敌将胸膛,溅了半面鲜血:“那些酒囊饭袋,怕是连马鞍都爬不上!”
  她突然朝城下厉喝:“周明故!带百姓走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