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康定二十九年春,建州法场。
  时岁被五花大绑地按在斩首台上,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五年来东躲西藏的日子,早将昔日刺史府的小公子磨成了一柄锈刃。
  “区区贱籍,也配与本官平起平坐?”刺史的官靴碾在他的肩头,鞋底沾着的泥污混进血里,“你以为考了武举榜首,就能翻身?”
  时岁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彻底激怒了刺史。
  “好!好得很!”刺史怒极反笑,大步走向监斩台,抓起令签狠狠掷下,“斩立决!”
  刽子手的刀扬起寒光。
  “铮——!”
  一柄银枪破空而来,刀身应声而断。碎铁擦过时岁脸颊,带起一丝血线。
  “何人敢劫法场?!”刺史拍案而起。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
  十七岁的沈清让策马而来,白衣胜雪,墨发高束,宛若九天明月坠入凡尘。他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踏上行刑台时,整个法场鸦雀无声。
  “在下沈清让。”
  银枪一挑,枪尖直指刺史咽喉。
  “大虞律令,武艺超群者,不问出身。”少年将军的声音清朗如玉碎,“这人,我要了。”
  那是沈家鼎盛时期亲自修订的律法。
  可后来沈家满门忠烈,朝堂重文轻武,这条律令早已名存实亡。
  刺史脸色铁青:“沈小将军是要为了一个贱籍,与朝廷命官为敌吗?!”
  沈清让眉眼弯弯,像是被逗笑了。
  他手腕一翻,枪尖挑起时岁腕间的绳索,轻轻一划,束缚尽断。
  “是又如何?”
  时岁被猛地拽起,踉跄着撞进沈清让怀中。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席卷而来,他却仍死死盯着刺史那张扭曲的脸。那人嘴唇蠕动着,无声地咒骂:“贱种。”
  银枪突然发出一声清吟。
  “再让我从你嘴里听见那两个字。”
  枪尖抵上刺史喉结,缓缓下划。官服领口顿时裂开一道狰狞缺口,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肉。
  “我就把你舌头钉在建州城门上。”
  “大、大胆!”刺史的膝盖开始打颤,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在突厥人嘴里都有名的“沈氏狼崽子”,说得出就做得到,“本官明日定要参你沈家一本!”
  沈清让翻身上马,顺手将时岁捞到身前。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溅起细碎尘土。
  “随你。”他扯紧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着刺史,“弹劾沈家的折子堆起来能烧三天三夜。”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你算老几?”
  马蹄扬尘而去前,少年将军突然俯身,在时岁耳边低语:“抱紧。”
  疾风扑面而来,时岁昏沉地靠在沈清让胸前。鼻尖萦绕着白芷混着铁锈的气息,让他想起封陵城破那日,姐姐佩剑上未干的血痕。
  朦胧间,他数着心跳。
  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狐裘,第二次是糖葫芦,这次是命。
  沈清让的承诺,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走得悄无声息。
  沈清让将时岁带到自己暂住的厢房,又命人请了大夫。直到包扎完毕,汤药灌下,屋内重归寂静,时岁仍一言不发。
  沈清让也不急,只是支着下巴看他,目光探究。
  “我听说,”半晌,沈清让终于开口,“你是今年大虞武举的榜首?”
  时岁睫毛微颤,却仍垂着眼:“沈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沈清让轻笑一声,指尖在桌沿轻叩。
  “我回玉门关途中路过建州,偶然听闻此地守军统领是武举魁首,特地想来看看。”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冷了几分,“谁知,竟撞见那样一幕。”
  沈清让倾身向前:“跟我去玉门关吧。”
  不等时岁回应,他又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烛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另一侧却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建功立业,忠君报国。”少年将军的嗓音带着蛊惑,“在那里,你的刀,才不会被埋没。”
  时岁盯着烛火,沉默良久。
  沈清让也不急,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不在意,仰头一饮而尽。
  时岁终于开口:“玉门关……那里不是正在打仗?”
  沈清让的指尖有规律的在桌面上敲着:“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你这样的好刀。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继续做一条任人宰割的丧家犬?”
  时岁猛地抬头。
  “为什么是我?”
  叩击声戛然而止。沈清让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呢?”
  沉默再次蔓延。
  “大虞不缺守城之将。”沈清让垂眸,把玩着空茶杯,“但白袍军缺一个能斩将夺旗的魁首。”他想起今晨收到的急报,突厥人的铁骑已踏过第三道防线,“去或不去,随你。”
  鬼使神差地,时岁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若是去了,是不是就能天天见到你?”
  茶杯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清让抱臂后仰,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人。
  时岁垂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有实质,一寸寸刮过他的眉骨、鼻梁、唇峰。冰冷得让时岁想起封陵城的雪。
  良久,一声低笑打破寂静。
  “若你去了。”他伸手拂去时岁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自然可以。”
  布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中,时岁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可还未等他抬头,那只手已然收回,仿佛方才的触碰不过幻觉。
  “三日后启程。”沈清让起身朝门外走去,“若改变主意,天亮前来寻我。”
  时岁盯着桌面上那个被饮尽的茶杯:“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
  第24章
  沈清让的脚步在门边微顿。
  “重要么?”他侧头,“我只需知道你是建州武举榜首。”
  话音未落,又低笑一声:“若真想让我记住,不妨等能与我并肩时,亲口告诉我。”
  桌下,时岁生生捏碎了半片指甲。
  殷红的血珠渗进掌纹,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现在的自己,连名字都不配入他的耳。
  沈清让忽然转身,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时岁下意识的偏过头去。
  “你以为我在折辱你?你可知玉门关每日要死多少无名小卒?”
  “我要的是能活着站到我身边的人,不是又一块刻着名字的墓碑。”
  夜已深,烛火将熄。
  时岁侧卧在床榻上,面朝着那堵薄薄的木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板,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隔壁那人的温度。
  沈清让就在一墙之隔。
  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
  忽然,一声极轻的“啪嗒”从隔壁传来,像是竹简落地的声响。
  时岁下意识将耳朵贴上了木壁。
  “公子,玉门关急报……”亲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突厥主力突袭,沈帅……沈帅中伏被困!”
  “哗啦”的一声,是椅子被猛然推开。
  “走。”
  沈清让的声音冷得像冰,脚步声已朝着门外而去。
  时岁的指尖还抵在木板上,那头的动静却已彻底消失。
  他又一次被遗忘了。
  就像那年刺史府后院的狐裘,就像城郊未归的承诺。
  第三次了。
  窗外,马蹄声如雷,碾碎了夜的寂静。
  院中马蹄声如雷,须臾便远去了。
  “你二十岁那年,是个雨夜。答应背自己回府的救命恩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养病,结果第二日……”
  “够了。”沈清让打断他。
  “这些……”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都是你?”
  “第五次。”时岁轻轻将沈清让的碗推近,“饺子要凉了。”
  沈清让的指尖微微发颤,腕上是时岁悄无声息搭在上面的红绸。
  帐外风雪渐紧,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时岁垂眸看着碗里浮起的油花,忽然笑了一声:“其实你每次失约,我都跟自己说,再也不要记得你了。”他抬起眼,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可偏偏……”
  偏偏你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刻得更深一寸。
  沈清让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些萍水相逢的片段,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经年累月的执念。
  时岁摇摇头,耳畔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重要了。”他夹起一个已经凉透的饺子,咬破皮,羊肉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面皮冷硬的质感,“第五次,你来了。”
  这就够了。
  沈清让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红绸下的皮肤温热,脉搏在他掌心急促地跳动。
  “不会再有第六次。”他说。
  时岁怔住,筷子上的半只饺子掉进碗里,溅起一点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