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顿了顿:“是朝廷的赏赐。”
  暗卫统领领命退下。
  时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城墙笑道:“沈清让,该轮到你了。”
  腊月三十,除夕晚。
  伙食营的老赵天未亮便开始忙活,大铁锅里炖着羊肉,蒸笼里白气腾腾,案板上摞着刚捏好的饺子。
  虽在边关,年味却不可少。
  这是丞相亲自下的令,说是要让白袍军的将士们过个像样的除夕。
  沈清让伤愈后第一次踏出营帐,狐裘裹着清瘦的身形,还未走两步,眼前便横过一柄折扇,拦了他的去路。
  抬头,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
  那人指尖夹着个红纸包,在他眼前轻佻地晃了晃。
  自那日战后,二人便再未说过一句话。如今已过了两日,时岁倒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仍是那副散漫模样。
  “压祟钱。”他抬手,将红纸包递过来,嗓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沈将军,可别嫌少。”
  沈清让未动,眉梢微挑,目光落在那红纸包上,似审视,又似无声的拒绝。
  时岁也不恼,指尖一挑,红纸包轻飘飘地落进他掌心。
  纸包里沉甸甸的,不似寻常铜钱,倒像是……
  他垂眸拆开,一枚玉佩泛着温润光泽。
  若是周涉在此,定能认出这是时家嫡传玉的纹样。
  只是雕工略显生涩,边角处甚至还能看出几处未磨平的刻痕。
  倒像是时岁亲手刻的。
  “新年安康,沈清让。”时岁折扇展开,笑的眉眼弯弯,像是在等待着看他的反应。
  沈清让沉默一瞬,把玉佩原封不动的放回红纸包,抬眼看他。
  “岁岁……”他顿了顿,刻意拖长了尾音,如愿以偿地看到时岁笑意微僵,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沈清让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补上一句。
  “平安,丞相。”
  岁岁平安,丞相。
  不是“岁岁”,是“丞相”。
  时岁折扇一顿,笑意渐渐敛去,眼底暗潮翻涌,最终化作一声低笑。
  “……好。”
  雪粒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时岁走出三步,忽然驻足。折扇在掌心敲了敲,头也不回地道:“今夜子时,伙房有饺子。”顿了顿,“羊肉馅的。”
  沈清让捏着红纸包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吃羊肉馅的饺子。
  没来由的,沈清让想起了时岁允诺要告诉他的“初见”。
  “丞相。”沈清让突然开口,“玉佩我收了。”
  时岁背影明显僵了一瞬。
  “今晚……”他摩挲着玉佩上粗糙的纹路,“我想听你讲讲你我初见。”
  远处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照亮时岁骤然转身的脸。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在掌心化成水。
  “沈清让……”良久,他轻声开口,嗓音里带着经年的疲惫,“你失约了四次。”
  第一次是十岁的时府后院。
  第二次是十二岁的封陵城郊。
  第三次是十七岁的玉门关外。
  第四次……是二十岁的京城沈府。
  这话惹得沈清让微微蹙眉,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第五次。”时岁忽然轻笑一声,“我等你到子时。”
  若是你再不来,我便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时岁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化开的雪水,忽然觉得可笑。
  二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以为只要把喜欢藏得够深,就不会再受伤。
  就像小时候摔倒了,只要姐姐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如今,再没有人会揉着他的发顶说“岁岁不哭”了。
  第22章
  子时的伙房。
  时岁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一段红绸绕在腕间。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旧岁有情人,新岁不相离。
  他垂眸打了个结,指尖在绸带上轻轻摩挲。
  沉稳的脚步从帐外传来。
  时岁抬眼,沈清让披着一身寒气踏入,狐裘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眉目间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疏离。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解下狐裘坐在了时岁对面。
  时岁递过一双干净的木筷,沈清让却没接,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执拗。
  半晌,时岁叹了口气,唇角却微微扬起。
  “吃完了告诉你。”他轻声道,将筷子又往前递了递,“我保证。”
  沈清让终于接过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时岁的手背,像一片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凉。
  “你包的?”他夹起一个饺子,皮薄得能透光,边缘却捏得歪歪扭扭。
  时岁支着下巴看他,扇骨在案上轻敲:“沈将军好眼力。”尾音上扬,带着点得意,“本相第一次下厨,可别糟蹋了。”
  饺子入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姜的辛香在唇齿间漫开,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
  这味道,竟与年少时沈府厨娘做的一模一样。
  “……”
  沈清让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对面。
  时岁正托腮望着他,折扇搁在案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上那跟红色丝绸。
  “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被令尊带着去封陵刺史府贺寿。”他忽然开口,“你在后院碰见了他家小公子,那小家伙偷吃寿桃,结果蹭到了你的狐裘上。”
  “你答应他等他次日洗净归还,可是他在亭下等到日影西斜,等来的只有你随父归京的消息,和……一张字迹稚嫩的小纸条。”
  沈清让动作一顿。
  “你十二岁那年,封陵城破,你随令尊奉命驰援,在巷角救下了一个正在被殴打的少年。”时岁用筷子尖戳破饺子皮,汤汁缓缓渗出,“你把他带回营地养伤半月。有一日你说要去城郊为亡魂超度,他在营帐里等足一月,等到的却是白袍军连夜拔营。”
  沈清让猛地抬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封陵城破的第十一日。
  时岁已经饿了三天。
  他蜷缩在巷角,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风雪浸透,寒意渗进骨髓。城破那日,时絮将他推入密道,可他却固执地爬了回来,他得找到她,哪怕只剩一具尸骨。
  巷口传来脚步声。
  时岁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朝他走来。他认得他们,封陵城里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姐姐生前最厌恶的蛀虫。
  “呦,这不是刺史家的二公子吗?”为首的少年蹲下身,一把揪住时岁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
  是李恒,城里富商家的儿子,曾经被时絮当街教训过的纨绔。
  时岁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眼底一片死寂。
  “怎么?刺史府倒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了?”李恒咧嘴一笑,目光在时岁身上肆意游走,语气轻佻,“啧啧,这副模样,倒和你那姐姐一样下贱。”
  话音未落,时岁猛地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李恒惨叫一声,狠狠甩开他:“贱种!给我打!”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时岁蜷缩着护住头,却一声不吭。
  那日在密道门后,他听见了。
  他全都听见了。
  他躲在密道里,听着外面传来的狞笑、咒骂,听着他们如何用最肮脏的语言亵渎她们的尸骨,听见姐姐和母亲的尸体被拖过青石长街的声音。
  他拼命推门,可门纹丝不动。
  他只能听着。
  听着。
  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而现在,李恒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喋喋不休地羞辱着时絮。
  时岁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天空突然开始下起小雨,寒意刺骨。
  时岁蜷缩在泥泞里,肋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混着雨水,黏稠地堵在喉间。
  李恒的靴底碾着他的手指,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刺史府的二公子,不是最伶牙俐齿吗?”李恒俯身,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往地上撞,“你姐姐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样——”
  砰!
  时岁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泥里。
  不能昏过去。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没……
  雨声渐大,却盖不住那道清冷嗓音。
  “住手!”
  耳畔的辱骂声却忽然停了。
  时岁艰难地掀开眼皮。
  李恒等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像是见了恶鬼。
  “沈……沈小将军!”李恒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直接跪进了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