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哪个沈家?”时絮突然顿住,“你说昨日那个穿狐裘的小古板?”
  她蹲下身来,碧色裙摆铺开如荷叶:“沈将军月前就调任回京了,昨日不过是途经此地,顺道来贺寿……”
  话音未落,时岁怀里的狐裘已掉在了地上。时絮拾起来抖了抖。
  “你拿母亲珍藏的海南香来熏衣裳?”她捏着鼻子后退三步,“等着挨戒尺吧!”
  时岁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突然问道:“京城离这儿多远?”
  “快马加鞭三日。”时絮把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怎么?我们家小岁岁要学话本里千里送狐裘?”
  酸酸甜甜的山楂在舌尖化开,时岁鼓着腮帮子含混道:“谁要送他!我是怕……怕他爹揍他……”
  时絮望着弟弟发红的耳尖,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有人托我转交的……”
  油纸里躺着半块风干的寿桃,正是昨日掉在亭中的那半块。
  桃馅早已发硬,旁边字条上工工整整的写下:时兄惠存,来年春,赔你满树新桃。
  第14章
  车队行到了清枫谷,时岁闭目养神,指尖在车窗上敲出规律的节奏。
  耳边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时岁连眼皮都未抬,微微侧头,避开了射向他后脑的冷箭。
  他轻哼着时絮幼时经常给他唱的小调,曲调未乱分毫。
  直到周涉掀起车帘汇报:“刺客已全部伏诛。”
  时岁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下车。
  扇面展开,“勤于群臣”四个大字挡住了他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说说吧。”时岁在被五花大绑的刺客跟前蹲下,绣着莲花的衣摆垂落在地。扇面微倾,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得刺客浑身发冷。
  “箫启明给了你们什么任务?”
  见对方咬紧牙关,时岁笑意更深,折扇合拢挑起刺客下巴。
  “这是何苦?”他摇了摇头,温柔的嗓音里透着惋惜。
  叹息声未落,惨叫声已撕裂山谷的寂静。
  时岁捻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对着日光端详,鲜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他温声问道,指尖的血珠正巧落在刺客颤抖的唇上。
  身后的沈清让眉心微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时岁。
  刺客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无数。时岁却恍若未闻,将那颗眼珠随意抛在尘土里,折扇轻点刺客完好的那只眼睛。
  “我数三下。”他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三——”
  “我说!”刺客崩溃地嘶吼,“箫大人要、要活捉沈将军!”
  时岁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染血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众人,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时岁忽然转头看向沈清让。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清让清晰地看见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翻涌着近乎暴戾的暗潮。
  “沈将军好大的面子。”时岁笑着,却让周围侍卫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他踱步到沈清让马前,染血的扇骨轻轻敲在马鞍上:“箫启明为了请你做客,可是下了血本。”
  沈清让握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却仍不发一言。
  “怎么?”时岁忽然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这个轻佻的动作让周涉心下倒吸一口冷气,“沈将军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位箫太傅?”
  沈清让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放手。”
  “若我不放呢?”时岁欺身更近,贴着沈清让的耳畔轻声道,“你又要像昨夜那样……咬我吗?”
  沈清让猛地挥开折扇,白玉扇骨撞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时岁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扇子,忽然低笑起来。
  “好得很。”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对周涉道:“把活口带上,其余的……”余光瞥见沈清让蹙起的眉头,他恶意地勾起嘴角:“就地焚了。”
  “派人去给箫启明送份大礼。”时岁随手将断掉的折扇抛给欲言又止的周涉,“就用那个活口的眼睛装着送去。”
  “岁岁!”周涉失声惊呼,“你不能……”
  “不能什么?”时岁歪头看他,天真的神情与方才剜人眼珠时如出一辙,“他既然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后果。”
  他说“我的人”时咬字极重,余光看见沈清让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是夜,时岁斜倚在窗边,手上把玩着暗卫呈上来的玉料。
  “禀相爷,十九将麾下铁骑已将玉门关围成铁桶,无路可通。”黑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嗯。”时岁漫应一声,玉色映得他眉眼如画,“玉门关……可是与江洲相接?”
  “相爷明鉴。”
  时岁忽而直起身来,将玉料举至月下。
  “改道江州。”这话说得轻巧,却让黑影浑身一颤。
  “好玉。”他轻叹。
  黑影会意,悄然隐入夜色。
  时岁执起案上刻刀,刀尖悬于玉上,却又迟迟未落。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时岁指尖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玉料拢入袖中,抬眸时已换上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
  “沈将军夜半造访,可是想好了要与我共赴巫山?”
  沈清让推门而入,眉头微蹙:“你要去江州?”
  时岁轻笑,指尖在案上轻叩:“沈将军听墙角的本事倒是不俗。”
  “为何改道?”沈清让逼近一步,“玉门关才是边关十九将驻地。”
  “啊,这个啊……”时岁懒懒支着下巴,“听说江州年关会制梅花醉,想去尝尝。”
  沈清让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你明知江州是箫启明的地盘。”他的嗓音发紧,“江洲刺史是他的表外甥,你这是去送死!”
  时岁垂眸看着被禁锢的手腕,忽然笑了:“沈将军记性真好。”
  沈清让盯着他漫不经心的侧脸,突然道:“你在玉门关布了局。”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时岁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化作笑意:“沈将军不仅琴弹得好,猜谜也是一流。”
  “时岁。”沈清让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别去江州。”
  屋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时岁慢慢直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步步逼近沈清让,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沈清让。”他轻声唤道,指尖抚上对方紧绷的下颌,“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清让没有躲闪,只是禁锢着时岁的手又添了两分力:“我是担心你手上又要多添几条人命。”
  时岁闻言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苍凉:“沈将军啊沈将军,你可知我手上早就不干净了?”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疤痕:“这一刀,是十五岁刺杀兵部尚书时留下的。”
  他又挽起衣袖,腕间密密麻麻的伤痕触目惊心:“这些,是每次我做噩梦时自己划的。”
  沈清让瞳孔骤缩,下意识抓住他手腕。那些伤痕新旧交错,最旧的颜色已经淡去,最新的还结着血痂。
  “疼吗?”他哑声问。
  时岁歪头看他,忽然将手腕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轻轻舔过一道未愈的伤口。鲜血染红他的唇瓣,在月光下妖冶得惊心。
  “这样就不疼了。”他笑着说,眼里却一片荒芜。
  沈清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
  时岁怔住,耳边是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别去江州。”沈清让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我陪你堆雪人。”
  时岁在他怀里僵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到肩头,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晚了,沈清让。”他轻声道。
  晚了十一年。
  他推开沈清让,转身走向窗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背影单薄得像是一碰就会碎。
  “明日启程去江州。”时岁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沈将军若不想跟,现在就可以走。”
  沈清让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终是轻声开口。
  “下官会护好丞相安危。”
  时岁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
  次日一早。
  时岁站在房门口,眯眼看向院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清让正在喂马,修长的手指拂过马鬃,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武将。
  “沈将军起得真早。”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指尖把玩着修好的折扇。
  沈清让头也不抬:“丞相昨夜睡得可好?”
  “托将军的福——”时岁拖长声调,“做了个美梦。”
  沈清让终于转过身来。
  “什么梦?”他突然问。
  时岁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梦见将军为我哭了。”
  沈清让面色一僵,转身继续整理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