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风呼啸,雪人耳边的流苏轻晃。时岁忽然抬手,一掌将雪人拍得粉碎。
  “走吧。”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平静得可怕,“该赶路了。”
  沈清让弯腰拾起雪堆里的流苏,快走几步追上时岁,塞回对方手中。
  “她会希望你留着。”
  时岁攥紧流苏耳坠,尖锐的耳针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
  “我知道。”
  马车重新启程时,周涉骑马跟在后面。沈清让透过车窗,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是你旧识。”这不是疑问句。
  时岁把玩着染血的耳坠,闻言轻笑:“倒也不傻。”
  沈清让抿唇:“你们之间……”
  “陈年旧事。”时岁打断他,“不值一提。”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时岁忽然开口:“沈清让。”
  “嗯?”
  “若此行我死了……”时岁转头看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会为我哭吗?”
  沈清让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温热的掌心贴着冰凉的面颊,时岁愣住了。
  “你不会死。”沈清让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不会让你死。”
  时岁怔忡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沈将军啊沈将军……”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你可知这世上想杀我的人有多少?”
  沈清让收回手,神色平静:“十九位边将,箫太傅,或许还有……”他顿了顿,“陛下。”
  时岁挑眉:“那你还要护着我?”
  “职责所在。”沈清让别过脸,“下官奉命随行,自当保丞相周全。”
  时岁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忽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沈清让,你撒谎的时候,耳尖会红。”
  沈清让猛地推开他,耳尖果然红得滴血。
  时岁愉悦地靠回软垫,指尖轻轻敲击着折扇:“好,我等着看沈将军如何护我周全。”
  是夜,一行人停在了驿站。
  周涉抱臂而立,冷眼看着沈清让的身影没入客房。他转身,叫住了廊下那个正晃荡着酒壶的身影。
  “聊聊?”周涉顿了顿,又补上,“岁岁。”
  时岁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十一年了,这个曾萦绕在年少时光里的亲昵称呼,此刻听来竟恍如隔世。
  “好。”
  驿站后的亭子积雪未扫。时岁将新酒抛过去,周涉残缺的右手在接住时本能地蜷缩。无名指与尾指的断口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生生楔进时岁的视线。
  “说说你的伤吧。”时岁收回目光,仰头饮尽一口烈酒。
  “当年我被阿絮给推到了护城河里,等我再回到封陵时,阿絮已经被……”周涉哽咽了一瞬,“这个刀疤,是为了夺回阿絮的簪子。”
  “至于手指……”他忽然低笑,残缺的右手在月光下摊开又握紧,“不提也罢。”
  时岁也笑,笑声却比积雪还凉:“我还记得城破前日,时絮非要拽你去看雪。你念那首‘皑如山上雪’,被我爹拿着扫帚追出三条街。”
  周涉眼中闪过怀念:“是啊,原说第二日我便来下聘的。”
  是啊,原该是个黄道吉日。
  原该第二日,周涉就该成为时岁名正言顺的姐夫。
  如果没有叛军,此刻他该抱着与阿絮的孩子,教他们念“皎若云间月”。
  一片寂静。
  夜风扑在人脸上,刮的生疼。
  周涉沉默良久,终是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沈清让……”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句,“你……很喜欢他?”
  时岁闻言低笑,懒懒地往后一靠。
  “他弹琴很好听。”他轻描淡写的答。
  周涉盯着他,眸色沉沉。到底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有些事,不必明说,亦能窥见端倪。
  他长叹一口气。
  “小时候打雪仗,你总嚷着以后要找个帮手……”周涉低笑一声,可笑意未达眼底,“可沈清让,连雪人都不会堆。”
  时岁慢条斯理的饮下一口烈酒,直到感觉到喉咙里灼烧的痛感。再开口时,嗓音低哑而平静:“无碍。”
  顿了顿,又补上:“他会学。”
  周涉猛地抬眼。
  “堆雪人而已。”时岁低笑,月光描摹着他半边侧脸,却照不进垂落的眼睫,“我教他便是。”
  “你当真……”周涉喉头滚动,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想问“你当真放得下”。
  可十一年过去,阿絮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自己拼死护下的幼弟被仇恨腌制成怪物。
  他忽然将酒壶重重砸在石桌上,残缺的右手猛地扣住时岁手腕:“当年你答应过阿絮什么?”
  酒液顺着桌沿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洞。时岁凝视着那些消融的雪,忽然想起姐姐最后推他进密道时,指甲也是这样深深掐进他腕间。
  “活着。”他轻声说,“好好活着。”
  周涉的指节发白:“那现在呢?你带着沈清让去边关,是要用丞相的身份压着十九将给阿絮磕头。”
  “嗯。”时岁回应的坦荡,“那是他们欠她的。”
  “岁岁……”周涉的嗓音发颤,“别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周大人忘了。”时岁笑的温柔,“我可是……大虞人尽皆知的,奸相啊。”
  “起风了。”不等周涉开口,时岁的衣角已经飘到了客栈门口。
  周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又看见封陵城破那日,护城河边提剑护在他身前的背影。
  时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文韬武略俱佳。
  周涉闭了闭眼。
  那样的惊才绝艳,最终死在了一个无名小卒剑下。
  时岁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他推开了沈清让的房门。
  屋内未点灯,唯有冷月斜照,勾勒出窗边那道修长的身影。沈清让正倚在窗棂旁,目光沉沉地望向方才他与周涉对酌的云亭。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沈清让头也不回的问道。
  时岁斜倚在门框上,折扇轻摇,笑意未达眼底:“沈将军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他顿了顿,扇骨抵在唇边,轻声道,“未婚夫婿?”
  沈清让沉默。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未燃,却似有火星在两人之间噼啪作响。时岁忽然觉得烦躁,连日来的帝王刁难、旧日仇恨,在沈清让的沉默和烈酒的后劲里翻涌而上。
  他看着沈清让隐在黑暗中的侧脸,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这么想着,他也便这么做了。
  沈清让察觉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首。
  下一秒,时岁的吻裹挟着酒气狠狠撞了上来。
  唇齿相撞,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沈清让瞳孔骤缩,抬手欲推,却被时岁早有预料般一把扣住手腕,反手按在墙上。
  “时岁!”沈清让嗓音骤冷。
  时岁充耳不闻,掐着他的腕骨举过头顶,吻得毫无章法,像是发泄,又像是某种更深的、难以言明的情绪。
  沈清让到底是沙场拼杀出来的将军,即便病骨支离,战斗的本能仍在。
  他屈膝猛撞向时岁膝下两寸。
  “唔!”时岁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沈清让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眸光冷冽:“丞相喝多了。”
  时岁低笑,舌尖抵了抵被咬破的唇角,眼底暗潮翻涌:“是啊,喝多了。”
  他退后一步,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所以,沈将军最好离我远点。”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踏入夜色。
  房门被摔上,沈清让站在原地,指腹擦过唇上残留的温度,眸色晦暗不明。
  时岁出了房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白日的旧伤尚未结痂,此刻又被生生撕裂。鲜血渗出,在指缝间蜿蜒滴下。
  他需要这样的疼痛,需要这样尖锐的、不容置疑触感,来划清回忆与现实的界限。
  周涉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沈清让唇上的温度仍灼烧着他的神经。十一年了,封陵城的雪从未停过,亲人的血浸透了每一片回忆的碎片。
  他低头,看着掌心狰狞的伤口,忽然低低地笑了。
  活着。
  好好活着。
  可这样的“活着”,究竟算不算对亡灵的背叛?
  夜风呜咽,似故人叹息。
  时岁收紧手掌,任由鲜血滴落在客栈地板上。
  一步,两步。
  他踏着血与月,走向更深的黑暗。
  第13章
  次日一早,时岁懒懒斜倚在马车边,看着沈清让翻身上马。
  他破天荒地没有阻拦。
  昨夜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将好不容易融化的薄冰又冻得更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