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说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前些日子倒是梦到时絮了。”
  苏涣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站在封陵城外的桃林里,还是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衫子。”时岁望着茶汤上浮动的热气,眼神渐渐放空,“她说……岁岁,你怎么还不回家?”
  苏涣抬眼,看见时岁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荒凉。
  “我同她说,家都没了,回哪儿去呢?”时岁忽然转头看向苏涣,笑意更深,“你猜她怎么说?”
  不等苏涣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她说傻岁岁,又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又想挨揍了……”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疾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时岁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这风雪生生掐断了喉咙。
  苏涣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你该去见见那位封陵来的中丞。”
  时岁垂眸:“是啊……总该问问,如今的封陵,桃花开得可还好。”
  他忽然起身,绛紫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对了,听说箫太傅明日归京?”
  苏涣看着他瞬间恢复如常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是,约莫是明日午时前到城门口。”
  “这样啊……”时岁踱到窗前,望着将军府的方向,“那得去迎迎他才行。”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皇城都裹进一片素白。
  时岁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是夜,雪已停了两个时辰。
  时岁斜倚在亭柱上,绯色衣襟半敞,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石案上的温酒早已凉透,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相爷。”
  黑影无声地落在亭外雪地里。
  “如何?”时岁懒懒抬眼。
  “箫太傅的马车停在城外八十里的京郊驿。”黑影顿了顿,“太傅连夜翻看密卷,神色……甚是惊惶。”
  “哦?”
  时岁忽然直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若是查到了什么……”
  玉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酒盏,忽然屈指一弹。
  “那才好呢。”
  瓷盏应声而碎,残酒溅在雪地上,凝成了薄冰。
  黑影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事……”
  “说。”时岁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
  “新来的御史台中丞,名唤周涉。”
  石桌上的酒壶碎成了齑粉。
  “周涉啊……”时岁低笑,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想不到那个书呆子,真能活着走到京城。”
  他挥了挥手,黑影如烟消散。
  独留时岁立于亭中,指尖抚过耳畔流苏。
  “时絮……”指尖的流苏穗子缠缠绕绕,像极了那年周涉替时絮绾发时落下的青丝,“你瞧,你的周郎……”
  夜风卷着碎雪灌进衣领,刺骨的凉。
  “来给你殉情了。”
  次日早朝,时岁告了假,早早的便等在了城门口。
  他未着官服,一袭玄色红莲暗纹广袖,斜倚在马车边,手上还捧着手炉。
  虽说苏涣说箫太傅午时前到,可凭时岁对他的了解,这人定会提前两个时辰出发。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视线里就出现了一架青蓬马车。
  不用时岁拦车,箫太傅自己便喊了停。
  时岁恭恭敬敬的挑起车帘,微微颔首。
  “太傅大人。”
  车帘掀起时箫太傅霜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冷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攥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青。
  “老臣当不起丞相大礼。”箫太傅的声音像枯枝刮过冰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时岁腰间的御赐折扇。
  时岁恍若未觉,指尖拂过太傅袖口沾染的墨渍:“太傅连夜批阅奏章,实在辛劳。”
  他的目光扫过太傅手上竹简。
  二十一个边关将领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已被朱笔划破,唯余“沈清让”三字完好,旁边多了个新鲜的墨点。
  “当年封陵血案……”箫太傅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时岁手腕,“二十一位将领见死不救,如今你要他们偿命?”
  时岁慢条斯理地拿过太傅手中竹简:“太傅错了。”他用竹简轻拍老人面颊,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是二十个。”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看来陛下也急着见太傅呢。”时岁轻笑,将竹简轻轻拍回太傅颤抖的掌心,温热的呼吸拂过老人耳际:“您府上的小公子,前日刚得了陛下夸赞的《治国策》……”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话音未落,时岁已然退至三步外,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眼:“时岁恭迎太傅归京。”
  回府后,管家通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时岁正蹙眉嚼着新供的蜜橘,闻言指尖一顿。橘瓣在齿间迸出酸涩汁水,激得他眼角微跳。
  “酸的很。”他轻啧一声,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掷回盘中,“请进来吧。”
  珠帘轻响,管家引着人转入前厅。时岁懒懒倚在榻上,眯眼望着那抹渐近的青衫,忽而扬声道:“周大人来得正好,这橘子……”
  话音戛然而止。
  从管家身后走出的的是一张与记忆判若两人的脸。
  那个会红着脸给时絮吟“桃之夭夭”的书呆子,如今左颊横贯着狰狞刀疤,右手两个尾指不翼而飞。
  周涉在五步外站定,俯身行礼。
  “下官……参见丞相。”
  管家自觉退下,时岁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在他的记忆里,周涉应当还是被时絮按在桃树下背诗,背错一句就要挨一记弹额。疼得眼眶通红,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背完整首《关雎》的书呆子。
  “起来。”时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谁许你行这般大礼?”
  周涉直起身,抬眼的瞬间,时岁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丝。
  “丞相说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礼不可废。”
  时岁忽然站起身。
  “你……”他一把攥住周涉的衣襟,却在触及对方冰凉的体温时猛地松开手,“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涉踉跄半步,目光落在了时岁耳畔流苏上。
  “阿絮把我推下了护城河。”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岁岁怕黑,得有人去黄泉路上接他。”
  时岁顺着周涉的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耳畔那枚流苏坠子。
  那日冲天的火光犹在眼前,他徒手在焦黑的废墟中翻找,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却固执地不肯停下。直到在灰烬中触到时絮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人人都道丞相时岁耳畔的流苏坠子别致,虽显陈旧,却与他日日更换的贡品衣袍相得益彰,倒像是哪位前朝匠人留下的稀世古物。朝中同僚每每恭维,他只含笑不语,任那流苏在鬓边轻晃。
  无人知晓,这枚坠子与他,都是时絮留下的,仅剩的遗物。
  时岁自己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活祭品;这枚耳坠是在余烬中被他掘出的陪葬品。
  “她骗你。”时岁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她最会骗人。那年她说要给我做长寿面,结果把厨房炸了……”
  第10章
  周涉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啊,她总骗人。”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时岁,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
  时岁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转身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刮得脸颊生疼。
  “封陵的桃花……”他背对着周涉,声音散在风里,“还开得好吗?”
  周涉沉默良久,才道:“城西那片桃林,早被砍了做箭矢。”他顿了顿,“不过护城河畔,倒还留着几株野生的。”
  时岁闭上眼,想象着春日里,那几株野桃树在风中摇曳的模样。
  “你来京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他转过身,嘴角挂着惯常的笑,“还是说……周大人另有高见?”
  周涉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双手奉上:“下官斗胆,请丞相过目。”
  时岁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微挑:“弹劾沈清让?”他轻笑出声,“周大人好大的胆子。”
  “下官只是依律行事。”周涉不卑不亢,“沈将军私调白袍军,按律当斩。”
  时岁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卷面:“周大人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他忽然凑近,在周涉耳边轻声道,“白袍军的虎符,在本相手里。”
  周涉面色不变:“下官知道。”
  “哦?”时岁退后半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你还敢弹劾?”
  “正因如此,下官才更要弹劾。”周涉抬眼,目光如炬,“丞相手握重兵,却纵容边将越权,此乃大忌。”
  时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不愧是御史台中丞!”他转身走向案几,将奏折随手扔在桌上,“你就不怕本相治你个诬告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