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们之间,永远都是凛真率先开口讲话。昔日如此,未来亦然。
  第一句话,她说了一串英语,说的是:“劳驾,让一下。”
  云雀恭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讲话。她像是如梦初醒,短暂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嘴唇抿起,嘟囔着用日语说,已经到日本了啊……这句话叫她说得不太流利,不伦不类,然后她再次重复,要他让一下。这一次听着顺耳多了,不再磕磕绊绊,不再带有美国人圆滑的转音,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后来凛真说,她只是意识到她终于离开了美国,来到了日本。语言系统一时间没切换过来,她不得不用超能力速成了一下日语。
  古贺女士在家不常说日语,她早就移民了,古贺先生倒是偶尔会说几句,但不多。凛真的母语是无语——对不起,是英语,好在她那时候年纪很小,要成为一名日语母语者也不算太难,毕竟她是天才。
  云雀恭弥没有依言让开,他仍然垂着眼睫,“你在命令我吗?”
  而凛真说:“老天,我甚至用了敬语,我不信你没听到。”
  她观察过他的反应,在她说英文的时候,他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毛。他听懂了她说的外语,虽然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词汇,但对于一个日本幼稚园小孩来说已经足够难得,“你听得懂英语吧?我都说‘pardon’了。让我们热情好客一点,好吗?”
  ……话怎么这么密?云雀恭弥冷漠地道:“你的话太多了。”
  她歪着脑袋,目光擦过他臂间的袖章,辨认着日语,读出那两个字是“风纪”,为此语气轻快地问道:“说太多话会违反某种纪律吗?还是说,这是某些我不知道的日本法律?”
  “……”云雀恭弥沉默了一秒,并盛的风纪确实管不住话痨,但他还是说,“我讨厌吵闹的人。”
  “你喜欢安静。”凛真点头,从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记住了。”
  “看来你看不懂情况。”他看着她,语气冷淡,启张的唇瓣像两片淡色的薄樱,“伤痕累累的外来人,你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为什么还有闲心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
  “因为你不肯给我让路。”她说。
  他也笑了一下,脸庞稚嫩,然而眉眼间已有几分冷锐的锋芒,依稀能窥见日后那清冷美丽的雏形,云雀恭弥说:“只有别人给我让路的份。”
  “哦,”她再一次点头,“我记住了。”
  她绕开了他。这一次云雀恭弥毫无动作,仍然没有为她让路,只是站在原地。但她毕竟已经绕开了他,他站在原地,就相当于她的前路顺畅无阻。
  她已经脱力,因此走得不算太快,即便如此,女孩儿小小的背影还是很快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云雀恭弥静默地凝望她的背影,又或者说,他只是在单纯地凝望远方。
  或许他早已习惯于目送她的背影。从这一刻开始。
  凛真自力更生,用超能力搞定了住所,联系上物业和社区,让这处寂静已久的房产重新变成能住人的地方;她甚至还找了幼稚园,用母亲留下的钱交了学费。那真是一笔巨额的遗产,足够她大手大脚地挥霍到成年以后。
  如果不是遗产就好了。如果妈妈爸爸还活着就好了。如果她们还在一起就好了。
  然而,后悔是无用的情绪。
  凛真花了一段时间收拾好这一切,等到入学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同班同学正是云雀恭弥。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在内心腹诽,管他叫难搞的漂亮男孩儿。
  老师向全班介绍新同学,难搞的漂亮男孩儿就在底下静静地看着她。他简直自成一派——她的意思是,他就像是有一片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无人敢靠近他,在他周围形成了真空地带。
  凛真多么受欢迎,来到幼稚园的第一天就被孩子们热情地团团围住,她问起云雀恭弥,她们就纷纷噤声,面面相觑一会儿才说,云雀同学不喜欢“群聚”,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群聚是什么意思?”她问。
  云雀恭弥凉凉地道:“一群草食动物吵闹地围在一起,就像你现在这样。”
  孩子们像鸟兽般四散。
  不知何时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他站着,居高临下,眉睫低垂,而她坐在小板凳上仰视他,她本应客观地认识到这种高度差,但奇异的是那一瞬间,她竟错觉她们是平等的——同类。
  同类?
  云雀恭弥意味深长地说:“和草食动物待久了,说不定会忘记自己是猛兽。”
  凛真盯着他,不说话,心中并没有想什么高深的哲学问题,事实上她只是在想,他真的好难搞,但也真的好漂亮。
  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清啊,脸好漂亮。
  难搞的漂亮男孩儿还在叽里咕噜,他说的是什么?草……?
  什么草食动物,什么猛兽的,凛真问了他一个哲学问题:“那你认为你是草食动物还是肉食动物呢?”
  他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她,好像在问她,你在问什么蠢问题。云雀恭弥说:“我是人。”
  “……”凛真不禁扶额苦笑。
  难搞的漂亮人类男孩儿。画重点,人类。
  她曾形容说这是孽缘,到最后又改口说是命中注定。她们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从幼稚园小班到大班,从小学到国中,或将持续永久,直到走完一生。
  凛真眼睛亮晶晶地问:“恭弥恭弥,再讲一次你从人群中选中我的故事吧?”
  “我没有选中你。”但云雀说,而凛真只当他是口是心非。
  就让她这样一直错误地认知下去吧。
  不是他选中了她,而是古贺凛真选中了云雀恭弥。她疲倦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野蛮地闯进他的世界,她开了个坏头,让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让他无法无视她,让他下意识地注视她。
  鲜活的,生机勃勃的,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
  她总是站在阳光底下,沐浴在璀璨夺目的天光中,眼睛亮晶晶地回头看他。而那太阳又是何其不忠,滚烫的热度总是过分刺眼,直照得人脸庞浮红*。
  总是微笑的凛真,被阳光笼罩的凛真,睁开眼时率先闯入视野的凛真,闭上眼之前最后出现在白日世界中的凛真,一成不变的生活和一成不变的凛真,永远和他紧密相连的凛真。
  ……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密不可分了。
  她总是犯错。把他当成无害的朋友,对他毫不设防;把他当成脆弱的玻璃,需要百般呵护。她以为爱源于习惯,以为自己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他,习惯爱他,甚至以为他的爱也只是因为可笑的习惯。
  他当然不无害、不脆弱。只是因为她在乎他,于是错将猛兽当做被雨淋湿的小狗。她总是这样,孩子气,天真……
  “……”
  但不令人讨厌。
  云雀恭弥决心突破这层愚蠢的界限。她们接吻的时候,他轻轻咬着凛真的嘴唇,问她:“你的朋友也会这样吻你吗?”
  凛真顿了一下,才说:“……理子和小海不是同性恋。”
  “……”云雀恭弥也顿了一下,“男性朋友。”
  凛真诚恳地说:“笹川脑子里没长这根弦。”
  “……”
  没救了。云雀恭弥平静地想,这幼驯染还能要吗?
  回来。谁说他不要了。
  “我的朋友不会这样对我。”他重新找到突破口,如同敏锐地发觉敌人的软肋。
  但凛真总有办法堵住他的话,她不太委婉地说,“恭弥,你根本没朋友。”
  “……”他不轻不重地叫她的名字,“凛真。”
  “……你自己说的,笹川不是你的朋友……草壁也不算吧?”
  “……那不是重点,”云雀恭弥终于说,他垂睫再次吻了吻凛真的唇角,“我不会吻我的朋友。”
  凛真大惊失色,还是没反应过来:“你要跟我绝交吗?”
  他几乎有点气笑了,为此报复性地咬了下她的舌尖。她的眉梢很快蹙起来了。凛真的报复心很强,作为回报,她踩了他一脚。
  他很轻地闷哼了一声。
  凛真陛下又轻易地原谅了雀贵妃,听他继续说:“朋友不会像我们这样每天抱着睡在一起,也不会每天接吻。”
  “但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凛真说,清透的眼眸困惑地望着他,“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云雀恭弥说:“但我们不只是朋友。”
  她笑起来,像是责备他明知故问,“当然,我们还是亲人和家人。”
  “爱人。”他补充。
  朋友、亲人和家人。她们会像爱人一样,想要将她吞进腹腔之中吗?她们会像他一样,处心积虑地引导她走入他的世界吗?这是事在人为而不是命中注定,这是强求而非巧合,不然她以为她们怎么能连着好几年都被分在同一个班?她怎么总会在路上碰到他,又怎么能入侵他的家?他打碎骨头只为她们能更亲密地融合到一起——但先别管打碎的是谁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