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是他的逆鳞。迪诺想,复又笑起来,后撤避过云雀横来的一拐,他继续想道:逆鳞啊,软肋啊……人就是这样的东西,人正是因此才变得易碎、变得软弱的。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嘛,这样深厚的感情只会让人盛赞它的美好,又怎么会有人忍心抨击这颗真心呢?
  *
  我实在太无聊了。人闲到一定程度什么都会做的,当然不包括数学题也不包括上课,我无聊到开始摸索着锻炼自己的能力。
  目前为止,我所能覆盖的最大范围是整个关东。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远东小国,关东地区的面积也仅有3500km?,不提中国和俄罗斯那样的土地大国,光是我曾经生活过的纽约州就有122094km?,可是日本统共才有几个大区,美国又有多少个州?
  稍微努力点的话,说不定能覆盖整个日本呢。我这么想。
  我努力了,我成功了,但我越努力越命苦。
  我早就意识到,我的能力在多元宇宙中似乎是一个未完全形成的“奇点”,倘若我的能力不断强化,脑波范围不断扩大,从理论上来讲,我大脑蕴含的能量将等同于一整颗完全燃烧的星球。
  当一颗星球被包裹在另一颗星球当中,爆发的能量过剩,“奇点”就产生了。
  假使我的能力达到极限,或许我大脑中剧烈可怖的能量波动足以撕裂一个虫洞,我将能够穿越时空,穿梭宇宙。但我的能力还没强到那份儿上,因此我只是短暂地降临在了一个未知的时代。
  未知?未必。那大概是十年后的世界吧。我的停留时间也绝不会太长。就像我说得那样:我还没强到那份儿上,让我足以在平行宇宙的另一时间线长久地停留。
  我环顾四周,瞬间安心了:搞什么,还是在家啊。
  哦,这里指的是云雀家。我们同居八百年了,我自己有家但是不爱回,除非我们俩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我家待一阵;或者我邀请朋友做客,才会回到那间房子里。
  那没事了。我安详地躺了回去,然后和路过的草壁对视。
  草壁:“鬼啊!!!”
  我:“?”
  他还没来得及开疾跑,因为我用精神控制定住了他,我忍不住说,“你没事吧?”
  “没、没事……”十年后成熟了不少、甚至有些沧桑的草壁同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音,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向我请示,“我必须得告诉恭先生才行。”
  我想跟他说没事就吃溜溜梅。但我没有,“恭先生”是个陌生的称呼,我思索了一会儿,问他:“恭弥?”
  “是的,是十年后的委员长。”草壁似乎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鬼了。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松怠下来,反而露出了安定的表情。
  十年后的世界好奇怪,我揣着满腹疑虑放走了草壁,等他带十年后的云雀回来。等待的间隙,我再一次环顾四周,这间和室与十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除了花瓶中几支零散桔梗,周遭陈设未变,一切如旧,恍若昨日。
  令我奇怪的是,这间屋子里没有我和云雀的合照——一张也没有。云雀不爱拍照,但按我的性格不可能一张也没拉着他拍过。我感到困惑,起身去翻房间里所有的柜子,找遍我曾经放置我们俩照片的地方,除了被填满的相纸,又多了几枚镶嵌着紫色或红色宝石的戒指,几个我未曾见过的小小的方形匣子。
  戒圈散乱,我首先注意到一枚白金质地的,那上头缀着一颗琥珀色的钻石,流跃着斑斓细碎的华彩。那是我眼睛的颜色,戒圈内壁一串英文,镌刻着我的名字,to r.m,凛真。
  给凛真。
  真像一枚送不出去的求婚戒指。我没有多想,继续翻找,很快找见了一些十年前的老照片。
  照片已然泛黄,岁月如刀,残忍而不留情面地划过相纸边缘,显露出破损的旧相,照片中的我拉着云雀,抱着他的胳膊对着镜头笑,他的神情几乎无奈,呈现出难得的温和与不难得的纵容,如同宁静归鞘的宝剑。他总是纵容我。我是他的鞘,他是我的锚。
  一年,两年,三年。
  在家里拍的,在学校拍的,天台、接待室,街道,花火大会……怎么还有外国?我们出去旅游了?
  ……哎?大学?东大哎。怎么还有笹川的妹妹京子?我们是大学校友吗?我去读大学了?还以为我会和云雀一起当家里蹲呢。……啊,后面还有别的学校,还真的有哈弗啊!我就说我是日本x教授吧。
  四年,五年,六年。
  白马奔驰,流星推移,照片里我和他的年岁渐长,时光沉淀出成熟的棱角,我的脸庞褪去软弱,颔骨堪称冷清;他的线条也愈加冷硬坚毅,狭长眼眸中尽是不可逼视的清光,几乎生人勿近。他的头发短了一点。
  七年,八年,九年。
  生人勿近,凛真不包含在内。我依旧抱着他,微笑,有几张照片是我们在接吻,吻在额头、脸颊又或是唇角。
  但,到此为止了。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写着日期,唯独没有第十年。我们的未来似乎断绝于此。
  “你死去了。”
  一个声音说,泛着我熟悉的柔和,回荡着我熟悉的冷。
  我转过头,一个高大的、身形修长的男人立在门前,面容逆光而看不真切。但我已经几乎能想象、能描摹出他的五官与眉眼。他向前一步,向我走来,阴影撤去,露出那张清凛英俊的脸,那双神情淡漠的冷淡眉眼,和少年时期一样美得不可方物,只是更加成熟沉稳,因而呈现出一种不曾凋零的美丽。
  那是十年后的云雀恭弥。
  我的幼驯染几乎等比例放大,他的躯干与四肢抽条拉长,不再穿那套我熟悉的并中旧式制服,换成一身剪裁得当的考究西装,纯黑的领带迤逦地绕过修长秀拔的脖颈,内衬深紫色衬衫,挺括细腻的布料合宜地包裹他的肌肉,修饰他的线条,环过窄长薄韧的腰身。
  他现在懂什么叫设计师款了吗?
  我堪称不合时宜地想。
  我特别想知道谁给他挑的紫色衬衫。……我死之前吗?他就仗着自己漂亮,仗着自己是衣架子瞎穿吧……这颜色居然还诡异地,微妙地很衬他。果然,天塌下来云雀的脸都能顶着。
  他说我死去了,但我还是不禁微笑。因为他还在这里,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总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说我死去了,但这不值一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我死去之前,我们依旧像十年前那样紧紧相连;即便我死去多时,他也依旧无法将我忘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他来说,我的死亡或许是一种诅咒。我以死亡诅咒他永远记得我,永远不得忘记我。我的肉身已然消亡,然而我的精神未曾毁灭,我会活在他心里,永远。以此达至永恒,直到他忘记我为止。我将永垂不朽。遗忘才是最后的死亡,遗忘才是无人缅怀的葬礼。
  即便我早已故去,但也仍然得以永生。这正是“存在”的意义。
  只是,稍微有点遗憾。
  但算了,我想,我不希望他陪我去死。活着的人心中自有无法消却的弥留之苦痛,光是承受这个就够了。
  在此之前,我常为云雀恭弥而感到痛苦,我只是从来不说,从来没有表现过。我时常忧心我们这段关系将何去何从,我畏惧时光将我们劈开,惊怕造化弄人促使我们分离。我祈求上帝,我说请你不要割下我的肉,分开我的心,我祈求你,请你不要将我的灵魂一分为二,请你记住我们本为一体。
  person-in-situation(人在情境中)。人是由人生经历、所处的环境、周遭的社会关系构成的。无论从心理学还是社会学的角度,依照乔治·赫伯特·米德的理论,云雀恭弥都无疑是我的“重要她人”。为此,我当然可以说:云雀恭弥构成了我的一部分。他已经紧紧地镶嵌在我的人生当中。
  然而,一个颇具现实主义色彩的事实是:没有人是不可失去的。哪怕他非常重要,哪怕他是我的“非你不可”。
  假如我将失去他,那当然无比遗憾。遗憾在于,我不得不适应没有他的生活,等待他从我身上剜去的空缺缓慢地愈合;不论说得怎样缠绵,如何留恋不舍,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我最终一定会忘记他,正如我也将走向新的人生。
  所以我说,没有人是不可失去的。……哪怕我为他流泪,为此痛苦,我也一定会忘记他的。如有必要,我会强迫自己这样做。我只能强迫自己这样做。
  我畏惧着这样的未来。我总是毫无意义地担惊受怕,我坚信我们绝不会分离,我害怕命运拆散彼此。就像云雀说得那样,我总是想这些无意义的问题。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难以抑制地爱着他,也难以抑制地感到痛苦。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是诅咒,心头的爱欲决计无法拂除,我爱他就会为此痛苦。
  然而,十年后,现在。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会再想了。我不会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