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彼时,殿中气氛轻松,值守的宫娥坐在殿门口的暖阳里打着盹。
  倏忽之间一阵阴冷的感觉钻进衣袖,宫娥迷迷糊糊睁眼,差点没被天子的圣驾吓飞了魂。恩庆殿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卑躬屈膝,宫娥立刻趴在殿前的丹樨上颤抖着问:“拜,拜见圣上。”
  贺鹮归瞥了她,“淑妃呢?”
  “娘子在,在后头画画……”宫娥不敢抬头,贺鹮归抬脚拂袖,“你们不用跟着。”
  “是。”段翁识相将人都留在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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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鹮归悄然去到殿后,举目却见数不尽的纸团被人乱弃在桌案两边,瞬间露出些嫌弃的神情。
  赵平涓拿起画笔挠了挠脑袋。
  不见皇帝的时候,她也不爱戴那些沉重的珠冠。
  赵平涓私以为是宫娥过来催促自己用饭,便头也不抬地敷衍,“好了好了,我知道要吃饭了,莫要再催。二姐的眼睛最是难画,就差一点就好,你别打搅我作画,容我好好琢磨琢磨!”
  上次给赵平澜画得匆忙,赵平涓对那副画怎么也不满意,这不重新请教了画院的画师,她便趁热打铁,又将赵平澜的画像临摹了一遍,却还是差点意思。
  贺鹮归负手而立,一听闻二姐两字,瞬间变了脸色。
  他动身来到桌案前,盯着赵平澜的画像愣而无言。
  赵平涓看着桌案上倒影出的影子觉得不对劲,这才恍然抬眸,瞧清了来人的模样。
  她慌张大呼:“圣上——”
  “您怎么来了……”
  贺鹮归看了赵平涓一眼,没作搭理。
  赵平涓下意识就要顺着桌案,向前跪去,却被贺鹮归冷声喝住,“这么喜欢跪,不若送你去观音院当姑子?日日长跪佛前,还能求个功德圆满。”
  “妾,妾身……”
  赵平涓被眼前人吓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她于案前踟蹰,贺鹮归却缓缓走来夺去她手中画笔,默然挽袖于画中人的眉眼上添笔。
  贺鹮归行云流水,落笔时没有丝毫犹豫。
  赵平澜的眉眼,是他此生也无法忘怀的悸动,他早已深刻在心。
  赵平涓见状在旁小心翼翼地打眼瞧,却被贺鹮归惊人的一笔吓到,她忍不住出言称赞,“天啊,圣上画得真是传神,正是妾身心中二姐的模样!”
  贺鹮归没作声,他捻着画笔垂眸盯着画中人一言不发。
  离京将近半月,她到哪了?
  贺鹮归的思绪飘忽,一直飘向那晚的烛影摇红,他在头一遭餍足后,再次起身将枕边人翻了个面,赵平澜趴在铺上头脑清醒,身后的新郎却不知沉沦去了何方。
  她知晓他要再做些什么,便在他行动前反手抵住身后人的胸膛沉声道:“能答应我件事吗?”
  贺鹮归有些忘情,他握住她的手掌冷笑两声:“扫兴,你就非得现在说吗?”
  赵平澜也是怪脾气,她塌了腰,打算翻回去,贺鹮归见势赶忙拽住她的手臂示好道:“这就生气了?赵平澜,你对我还真是半点耐心也无——行了,说来听听。”
  “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往后赵家或兴或衰,都要保平涓安然无恙。她跟他们不一样。”
  赵平澜想倘若现在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贺鹮归闻言甩去她的
  手臂,带着些许狠厉覆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赵平澜感受着他的重量,并未做出“反抗”,她听贺鹮归在她颈后压低声音道:“好,我答应你,但……”
  “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些诚意?”
  那夜漫长,他好似将这么多年积压的火气都散在了她身上。
  贺鹮归敛起目光,将手中点睛的笔搁下,忽而望向奉令唯谨的赵平涓,他纳闷眼前人缘何跟赵平澜半分也不一样,她没有她的锋芒,也没有她的张狂,可为着赵平澜的承诺,他还是得做些什么……
  赵平涓被贺鹮归看得发毛,胆怯地垂下了头,全然未曾察觉眼前人步步逼近。
  她屏住了呼吸,贺鹮归却在离她半步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就这么盯着她的发顶沉声说:“阿止将满六岁,一直放在景福殿养着也不是办法,总需要个母亲关怀教导,瞧你如此精通诗词书画,便放到恩庆殿照看吧。”
  “是……啊?”赵平涓被贺鹮归弄得懵了头脑。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眼前人居然要将唯一的皇嗣送到她这儿抚养——贺鹮归常年不入后宫,唯一的孩子还是钱家下药设计得来,将来也未必能有所出,那不就意味着,叫她做太子的养母。
  自己倒霉了半辈子,这样的好事还能轮到她头上!
  “怎么?淑妃是不愿?”贺鹮归有些不耐烦。
  叫他宠幸赵平涓是万万不可能,可将来能保住她的办法,只有让她有子嗣傍身。
  所以将大皇子过继给她,成了最万全的办法。
  赵平涓扑通一声跪了地,这还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跪下,“愿,妾身愿意!圣上放心,妾身定不负圣上重托,悉心照料大皇子的起居。”
  贺鹮归心事已了,转身就走。可等他行出几步,又掉头回来冲桌案边跪着的淑妃张口说:“画画好了就挂起来吧,这幅画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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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庭一程漫漫,柳善因和徐玉之带着孩子抵达都护府的时候,盛夏都已过半,尽管一路风尘仆仆,但柳善因来到南院后,依旧干劲十足,休整了半日便开始整理起新家。
  这是她住进南院的第三日,院中井井有条,也有了些许烟火气。
  早起出门闲逛,柳善因连说带比划从市集上买回不少,往前见都没见过的果蔬,预备做给嫂嫂尝尝,虽说她跟当地的人语言不通,也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但还是被他们的热情和淳朴打动。
  柳善因感受着不同的风土,
  很是期待着新的生活,期待着赵留行……
  晌午坐在院中摘菜,徐玉之一边背着熟睡的小家伙,一边和柳善因聊天,仿若回到了从前的安宁日子,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与儿子的联系亦是愈发紧密。
  她啊,半分也不后悔跟小妹逃出四千里,来到这柳徽曾为之拼尽全力的地方。
  “嫂嫂,你说咱们这一路走的怎么这么顺利呢?什么坏事都没有碰到,是不是地姥娘娘保佑着我们啊,让咱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柳善因扒着新鲜的菠菜,嘴里喋喋不休。
  徐玉之跟着附和:“诶,真是奇怪!那日刚出洛阳小宝哭闹,我们只是随便念叨着若是有羊奶,亦或是米汤喂喂孩子便好了。谁知第二日,就刚好碰上头产奶的母羊。”
  “对对,还有……”
  柳善因点点头,“咱不是听说陇右那边流寇猖獗,结果一路上半个流寇的影子也没见着。”
  话音落去,姑嫂两个一对眼神,竟纷纷合掌感谢起了地姥娘娘。只是她们不知,在顺着她们合掌方向的门外,有两个暗地里一直“保佑”她们的女将。
  “走吧,地姥娘娘。”逐电转眸看了眼火玉,火玉随手给了她一拳,“去你的,没大没小。”
  两人偷摸观察了几日,
  也算就此交差,转身便回了大营而去。
  柳善因不明所以,随手倒了洗菜的水,刚打算去西院打水做饭,就被徐玉之拦下,“小妹,把水桶给我吧,这几日你辛苦,正巧也叫我活动活动。”
  “嫂嫂,你带着小宝不方便,还是我去吧。”柳善因与徐玉之推让,结果却败了下风。
  她便只得叫眼前人慢些。
  徐玉之走了,柳善因又重新坐回了板凳上。
  连日的奔波,叫她根本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如今安定下来,瞧她随手拿起盆中干净的胡葱搁在身旁的案板上,边切边想起了赵留行,赵赵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呢?
  自己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他说得很快到底是何日?为什么现在也没有消息?他该不会为了自己被逼着娶了郡主,甚至已经和她……那再过几个月,他们是不是就会有……
  这样的话,他该不会忘了自己吧!
  柳善因切菜的手逐渐加快,新鲜胡葱弥漫在空气中的汁液,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便是趁着胡葱催泪,柳善因越想越委屈,竟从小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搁下菜刀,伸手将脸上的泪水擦了又擦,眼角却越来越辣。
  柳善因生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她能苦撑着走到这里,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她将这些年来的所有苦楚,以及对赵留行的所有眷恋,都和着胡葱的辛辣痛快落下。
  “呜呜,赵赵将军,呜呜,你在哪,你怎么还不来——我,我不想你娶别人呀。”
  “我好想你啊!”
  柳善因掩面大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她面前气喘吁吁蹲下。
  “谁说我要娶别人了?”
  赵留行一路日夜不休,快马加鞭,就是为了能早些见到柳善因。谁成想,他堪堪进门,就瞧见眼前人在这儿嚷嚷着他要娶别人,这跟他想象中的重逢半点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