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燕雪抬步走进去,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进南家的祠堂,她不为人知地进来过许多次,也曾窥听到不少龌龊肮脏的声音。
  南榕惠的牌位金光闪闪,一看就是刚描过,南燕雪移开目光,忽然撩起供桌上那暗红的织锦帔往里看了看。
  香案下蹲着的小女孩惊惶地仰首,越过密而虚无的尘埃看向她,含着泪不肯流。
  “大哥哥、二哥哥读书不成,大伯父就要爹爹去卖人情面子,二伯伯的买卖亏了银子又盘算着诓骗要爹爹入局来补,他们真当爹爹是兄弟吗?爹爹才是祖母亲生的,可她为什么那么偏心?口口声声说爹爹比大伯、二伯小,所以要敬重他们。那四叔比爹爹小,为什么爹爹又要让着他呢?”
  南燕雪将目光从回忆里移开,落在香案上的那本族谱上。
  她直接伸手翻到南榕惠一页,果然就见那上头除了含糊写下的妻女外,还多一嗣子南期仁。
  南燕雪感到一阵恶心。
  南期仁成了南家的嗣子,那就意味着南榕山可以光明正大吃掉南榕惠这一脉所有的遗产。
  “你二哥哥眼下有了官身,也不算辱没了你父亲这一脉吧。”南榕山抬步走了进来,道。
  这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阴私谋算,反而天经地义,考虑的可是南榕惠的香火继承。
  “南期仁这官位,费了大伯父多少心力钱财?”南燕雪嗤道。
  “是他自己读书科考得来的,我眼下告老还乡,一切都要靠他们兄弟二人自己,”南榕山道:“若你替三房招赘的意思,这出嗣一事也可取消。”
  也就是说南燕雪若想分得南榕惠的那份,就得回老老实实南家来做女儿。
  “南期仁的德行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将那本族谱扇回去,一转身,就见女眷们也来了。
  南榕山的夫人林娴,南榕林的夫人刘阿桂,但其中有个面庞丰盈的妇人她不曾见过,不过南燕雪知道她是南榕峰的夫人张小绸,她嫁进来的时候,柳氏才死了没多久,南燕雪身上戴孝,被吴卿华勒令不许露面。
  南燕雪想,那就永远别见了。那一天,所有喜气都往南家涌,只有南燕雪这个晦气的人往外走。
  张小绸见南燕雪看自己,忙朝她福了一福,但南燕雪的目光已经移开,落在南静恬面上时,有些意外。
  不过几日功夫,南静恬看起来又变了些样子,她面上脂粉薄了许多,看起来愈发憔悴,又没穿那厚重斗篷,即便裹着袄子,看起来还是薄瘦得像一张纸,如果不小心被点燃了,她将在几息内燃烧殆尽。
  南静恬的眼神显得愈发木讷干涩,只在看向南燕雪的时候,冒出几粒黯淡的星星。
  不过祖母吴卿华的面孔丝毫未改,老得一成不变。
  只是南燕雪觉得她矮了许多,若不是身上这件衫子剪裁考究,将她撑出几分气势来,南燕雪估计都看不见她。
  ‘她怎么就这么点大,跟个核桃似得,小时候为什么这么怕她?也太可笑了。’
  南燕雪收回视线,就见吴卿华也正看着她,那眼神很惊异,像是南燕雪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又有些没由来的恨意,恨意虽莫名,但真是熟悉。
  吴卿华永远都是用这般憎恶的目光看着南燕雪,她幼时为此很苦恼不解,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南将军,请您至西南方向焚烧纸钱,再至西北、东南方向分别为老爷、夫人焚烧纸钱。”一个小道士说。
  这是要南燕雪把东南西北跪个遍,她睨了那小道士一眼,对方被她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
  法师唱念着那厚厚一沓缔结寿生寄库阴阳文牒,南燕雪听见自己的生辰八字被唱念出来,又听法师唱到,“宝元二年十月廿二日在家启建正一预修寄库道场,所欠受生十八万贯,另许财八万贯,一一明具合同疏牒,烧还本属库分者。”
  可旁人所欠不过几千钱,怎么到了南燕雪这里就成了十八万贯,摆明了是说南燕雪杀人太多,孽债难偿还罢了。
  林娴几个目光示意,南静恬只得拿着那一叠叠转成扇面的纸钱走上前来,道:“妹妹,咱们一块给三叔、三婶烧一些吧。”
  南燕雪没有理会她,只听着道士在那唱念,说孝女南三娘替爹娘给了三万三千贯的冥财
  虽说冥财和现世的金银不是一文比一文的,但南燕雪没出钱,这孝女的好名声怎么会落到她头上?
  女眷们在这院里的各个方位烧纸钱,只吴卿华跪在那烟雾里喃喃念经。
  南静恬见南燕雪看着吴卿华,便又走近了几分,轻声道:“将军莫怪,我知道一味割地求和永无止境,总是要用血肉去拼,才能安定社稷,为黎民百姓求福祉。”
  南静恬真不愧是南静恬,还是南燕雪眼中那个打个嗝都是道理的大姐姐。
  “只老人家没想那么多,也是想为您积福。”只她又说了这一句,前头那些话就都成了恶心的奉承。
  “这话放在祖母身上,说得通吗?”南燕雪用两指将吴卿华虚虚框住,又将她的脑袋和脚底板捏在一起,打了个响指弹飞。
  旁人只以为她捉了个悬下来的喜蛛,但南静恬看明白了,可还没等她说些话来缓和,只听南榕峰怒道:“你太无礼了!将军又怎么样,将军就能这样不敬长辈了吗?你这几日的威风也耍够了吧!纵那些兵痞四处为害!城外的官田,城里的东湖,你非要搅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吗?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第12章 杀多了人就知道这世上没鬼神,活人的记忆是死人唯一能停留的地方。
  南榕林拽了南榕峰几下,示意他闭嘴,反而被他一掌推了开来,孝子替老母讨个公道,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候,要他个庶出子凑什么热闹。
  南榕林被推搡一屁股杵在地上,大感丢脸,刘阿桂惊叫起来,但吴卿华一眼看过来,夫妻俩也只能忍气。
  “朝廷恩赏,天经地义,怎么到了参军嘴里,却像是烧杀劫掠了呢?”南燕雪施施然道,她的亲卫们一步上前,各个怒目而视。
  南榕峰不信南燕雪敢在南家祠堂动刀伤他,嚷道:“口口声声都是钱粮!”
  南榕山很有长兄风范,挺身挡在他与南燕雪之间,道:“这是南家祠堂,你带兵进来太过不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跟着我回来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残?你们还这么怕?”南燕雪轻蔑一笑,对身后亲卫道:“你们出了祠堂东门向东行二百七十正步,过瓶门去那间竹风院里。”
  竹风院就是南榕惠这房人从前的院子,虽知道剩不下什么了,但叫他们替她瞧一眼去也好,南燕雪自己懒得去。
  缓过神来的南榕林怕他们在府里乱撞,忙不迭道:“来人,带几位去。”
  直到祠堂的法事了结,南燕雪也没跪一跪,该跪的她在坟前已经跪过了,那些都是不该跪的。
  南榕惠和柳氏的牌位她让人做了,也用红木描金,可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杀多了人就知道这世上没鬼神,活人的记忆是死人唯一能停留的地方。
  “三娘倒是长高了不少,看着比恬儿还高了半个头。”
  从祠堂移到厅堂里,女眷亲亲热热,东拉西扯的说了一番话后,南榕山再开口,语气就软了许多。
  “燕北羊肉好。”南燕雪漫不经心地道。
  南榕山点了点头,道:“祖父也说燕北羊肉好,他本来就生在燕北,长在燕北,他说那的羊肉煮出来的汤头都是清的,羊肉嫩得像是能化在嘴里。他到老了还是喜欢吃面,一天不吃面就生气,像是一整天都饿着他。我小时候,最省心就是跟着祖父吃面,他胃口极好,吃起面来气吞山河,我一看,胃口就开了,赶紧也跟着扒拉面。但郡主祖母生在江南,长住泰州,还是喜欢米食。他们吃不到一块,却是恩爱无极。”
  说到这,南榕山顿了顿,道:“十年实在太长了,三娘如今喜欢吃什么?”
  一番话说话下来,方才的气氛就全缓和了,南燕雪心道,‘还是当官的人厉害,左一棍子,右一颗枣,商人那点见风使舵的口舌本领相比之下也太浅薄了。
  ’
  “米也吃,面也吃。”南燕雪敷衍道。
  南榕山点了点头,道:“如今你既好好地回来了,也是祖宗保佑,许多事咱们就不说了。郑郎中如今还在咱们府上,叫他来给你把一把脉,若有个什么不顺的,咱们只管调理起来。”
  南燕雪扫了眼南静恬,见她的脸色在室内显得愈发苍白晦暗,随口道:“进京时已由太医看过,无事。”
  京中太医难道还比不过总比南家的老郎中?
  南榕山略点了点头,又道:“听闻你另请名医,请的不知是哪家圣手?如若不然,去江宁府访一位也好。”
  “也有此意。”南燕雪每句话尾都似断崖,叫人不好接话。
  南榕山道:“药局的医官不懂事,你二伯这事办得不好,不过为何留那么些剩员在家中呢?可以送他们归乡务农,一人能得一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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