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这样的仰慕渐渐生长成一种接近疯狂的情绪,好像只要模仿了他的样子,他的手段,就能成为他那样操纵人心的胜者。
  可等他退去一身荣华,满面病色地靠在椅背上,眉眼间都是疲惫和厌倦,沈殊似乎也就不得不承认——
  所谓的无所不能的帝师,终究也只是人。
  或许他年少时有燃不尽的斗志,敢杀死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劈开所有淋向他或是他的学生的风雨,坦然接受一切的诋毁和爱慕;
  可是不知是什么融化了他,让他不再持着利刃对人,让他竟开口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疲累,承认自己也有无能为力之时——这是件坏事吗?
  沈殊心中掠过千万句话,又抛开了千万句,最后只得了一句有些艰涩的:
  “那倒是要恭喜颐叔了。”
  沈厌卿满意地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欣慰:
  “殊儿一向聪慧。”
  不愧是他选择的家主,交流起来就是轻松,许多话不必点明就可跳过去了。
  他曾经可做引路的灯,可现在他的意气消磨尽了,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到了竭尽的边界,该休息也不得不休息了。
  所幸他已有了归处,不必做飘摇四野的幽魂。
  “等这一程从文州回来……”
  马车的速度忽然减缓了些,沈厌卿察觉不对,止住了后半句话,等人回报消息。
  沈殊则一手按在桌上,弓身绷紧了精神,随时准备去取武器。
  很快朝西的车门外传来禁军卫队的高声汇报:
  “回沈大人!是有人拦车!”
  “是什么人?”
  沈厌卿的声音依然平静,像是对这突发的意外早有预料。
  沈殊则已无声起身,从墙上某处暗格翻出一把弩抄在手中,绷弦上箭。
  “只一个人,说他是……”
  “秦家的人。”
  车马速度越来越缓,终于完全停下。门外的声音虽然顿了顿,但不曾有迟疑。
  关于秦家的问题,所有人出行前就受过叮嘱。
  此时只要帝师一句话,那不自量力孤身来拦车的人就会被万箭齐发射成筛子,甚至都不需要回报京城。
  沈殊已贴在门边了,凝眉抿紧了唇,只等着冲出去。
  沈厌卿却朝她摇摇头:
  “不要开门,叫他到东边的窗下来吧。
  ……
  “帝师果然心善,愿意见我一面。”
  窗未开,窗帘也未掀。窗外之人要说出这样的话,还真需要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勇气。
  沈厌卿听这声音年轻,,心下做了些初步判断。
  “你也是个有胆的,这么多刀剑指着你,你不怕?”
  他并未给对方回答的机会:
  “你说你是秦家人,秦夫人是你什么人?”
  秦家内部姻亲关系很紧,能出面主事的少有血缘远的。
  “我在家中行二,秦子夜是我的姑母。”
  “哦?你姑母一向可好?”
  姜十佩的母亲借着恩宠最盛时从先帝处讨来的承诺,在惠王死后竟毫发无伤地回了秦家,据说被高高供奉起来,一切照未出阁时伺候。
  “姑母一切都好,秦涬代姑母谢过帝师的关怀。”
  沈厌卿坐在窗下,越听只越觉得自己耐心有限。
  “哪一个字?”
  窗外的声音却依旧明朗,毫无扰人的自觉:
  “我的名字么?”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李青莲的诗,帝师一向也很喜欢吧?”
  沈厌卿垂眸,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大的寓意,倒是不知道你压不压的住。”
  他的敌意已经释放的很明显了。说对方的名字压不住,也就是在咒对方短命;
  若是脾气差些,或是目的没有那么明确的人,或许早已掀了桌子了。
  来拜会的秦家人显然属于后者,耐着心回道:
  “我的名字算什么呢?”
  “若说到宏大,帝师的名字才叫人仰慕呢。”
  “’厌卿‘……啊,并无冒犯您的意思,涬只是想要借来感慨一句:”
  “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满足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您想要歇下来了,难道就能够么?”
  “可惜您数年忠心耿耿……古往今来,有几人能从这风云中全身而退呢?”
  秦涬的声音渐渐升高又变轻,到最后竟成了种吟唱似的声调;即使如此怪异,仍然不让人觉得奇怪。
  沈厌卿闭上眼睛,以示摒斥这些歪道邪说。
  “这里都是圣人的人……你确定你远道而来,只是要与我说这些?”
  他只要一在语气中加上了些不耐烦,就能听见外面的弓弦绷得更紧的声音。
  姜孚派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使用起来就像动用自己的手脚一样轻便。
  外面那个秦家人的生死,此时只在他一念间——
  秦涬笑起来:
  “如果您愿意,您最好现在就赐死我!”
  他的语调扬得更高,心情似乎更加的好起来。就好像被数不清的刀剑指着,反而叫他兴奋。
  “否则,若是放我走了,圣人不知要如何想……”
  窗子里静下来,许久没有回话。
  “我听说曾有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再严重的病痛都能治好;”
  “他却说他的哥哥医术更高明——因为其看似只会医治小病小痛,却是在疾病发展严重前就解决了。”
  “还有人为这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治未病‘。”
  “世上有如此医术的人稀少,可惜其医术太过精道,反而不得声名,比不过将病患养到严重才治的’庸医‘……”
  “可见这人呐,也并不是越聪明越好。”
  他近前一步,抬高了手搭上窗框:
  “您看——”
  他的话语戛然而至,因为窗板猝然翻开,狠狠擦过他的额头。
  窗帘被唰一声抖起,沈殊的弩箭尖牢牢抵在他眉心。
  这仅比自己叔叔小了十岁出头的沈家主,此时踩着窗框,毫不收敛地外放着怒火和忌惮,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每一个字:
  “退、回、去。”
  “我手上这把是最硬的弩,穿过眼睛还够把你钉在地上,你敢不敢试试?”
  秦涬一向游刃有余的微笑僵了僵,松开了手,竭力装作无事地往后退出几寸的空间。
  “不要这样,沈家主,凡事都是要商量的,动武可不体面。”
  他又扬高语调,以示对车内的另一人说话:
  “沈大人——这就是您能如此放心的倚仗么?送她入宫?”
  “沈家主今年二十有一,虽然比圣人大了一岁,容颜却很姣好……若能有您举荐,确实不愁门道呢。”
  车里却悠悠飘出一句:
  “那是你们秦家才会做的事。”
  即使窗开了,为了保险,沈厌卿也不愿顺着好奇去看对方哪怕一眼。
  听着如此明晃晃的离间,更是连理会也懒得理会。
  他余光看见沈殊像是没听见这句无聊之语,神色动作都不曾有过半分懈怠,心下十分满意。
  左右沈殊方才也误会了,不如一同说清。
  “——沈某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小辈的地步。”
  不用听秦涬说完,也能猜到后半句。
  不过是说,猜到他会为了放长线而不打草惊蛇而放人走,但这场交谈落在皇帝眼中却不一定是什么样子。
  不论皇帝是否愿信解释,他这旧臣正要远离京城,也不得不为自己多打算……
  因此秦家笃定,只要这短短一面;
  无论能否见面,能否到近前去,君臣间一定会滋生些猜疑。
  笑话,毛还没长齐就敢来挑拨他与姜孚的关系。
  这些人几年前在明子礼身上栽了一次,见了他这明子礼的同门竟还敢如此托大,也难怪不成气候。
  若是连这点信任也没有,他怎么能安心第二次前往文州?
  “秦二公子,请回吧,辛苦你白来一程了。”
  卫队涌上来,以各式武器逼退了这不速之客。
  秦涬从一连串表面上的失败中缓过来,仍在笑着:
  “’白来‘与否……”
  沈殊却将弩一抬,高声喝道:
  “把他的嘴堵上!休要让他再妖言惑众,烦沈参军的心——!”
  第84章
  ……
  终于安静下来了。
  沈厌卿被方才的喧闹吵得头疼, 一直要绷紧精神计较如何回应,对他此时状态的消耗也太过了。
  沈殊合好窗户,窗栓落下时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又细心理好窗帘, 卸下弩上的力道,放回暗格。
  这时候她脸上才显出了些年轻人的羞涩, 脚步放轻了许多, 坐回小桌的另一边。
  “原来您并未打算……是我多心了。”
  沈厌卿并不在意她提到的那件事, 只揉着太阳穴: